雖然字句上略有更動,但內含的意思,卻是同樣纏綿的相思。看了短簡,我們不知有過了多少惆悵,多少歎息。有幾次,我真恨不得立刻抓起隨身帶的衣服就走。母親的聲音笑貌,在我們夫婦倆的心頭同成痛苦的重壓。但結果,為了生活的束縛,我們總是勉強抑住了悲哀,由我寫了一封婉辭慰藉的長信去。想到信到了母親那邊,以及她展閱時的失望,殊令我心碎。

去年寄梨來的時間,比前年稍遲了幾天。梨也比較壞,我竟一連發現了幾個給鳥啄空的爛果。母親檢梨最仔細,最內行,斷不會讓所有的梨中,有一個小孔,一點缺陷。她裝梨的方法也很考究,——老是那樣勻適,那樣整齊。但是去年的情形卻變了,梨是雜亂地堆在筐裏,上麵也不蓋一點草。至於便箋上的句子,簡直和以前全然無異,仿佛是誰給媽直抄下來的一樣。字跡確也不同,雖則驟然看去,容易給它所朦混。對於這一些好像很微的變象,我們都感到了一點驚異。我們疑心媽生病,或者同哥嘔了氣,人生最陰黯的方麵,我們卻絕沒有想到。就是那些小疑慮,也經帶梨人的一番解說,漸漸淡下了。

今年秋天,我們才達到了回家的願望。那天有小雨,到江幹的一條路上,特別泥濘。車輾過低窪,水簡直濺到坐客身上。天灰茫地,錢塘江浸在陰霧中,遠景非常淒涼。瀕江一帶房屋,在這淫雨天氣裏,似乎古老了許多。山影模糊,小輪的煙影,漸漸濃聚,又漸漸消散。我們重覆地談著家鄉雜話,尤其時常談到梨,因為那時正是梨熟的時候了。

第二天黃昏,我們才到了家。看見半露在梨圃背後的老屋時,我們真的忍不住下淚。

——你想丈母在家,還是在梨圃裏?

丈夫很激動的問我,但我不回答。心境很淩亂,我不曉得他究竟問我什麼事。一近家門,仿佛什麼事都變了色相,變了聲音。連丈夫的說話,也似乎變成更親切,更溫柔。

轉過了幾條小徑,我們停落在一座古屋前——那就是我們的舊巢。門虛掩著,但我們不想立刻進去,要先看一看它的外形有無改變。這遲疑,就如一對渴想晤麵的老友,卻為了興趣與好奇,故意延長見麵前的時間一樣。房子的四周還是依舊,那清翠的修竹,那蜿蜒的古道,還是同以前完全一樣。但是推開門一看卻教我們驚住了。我們隻覺得一陣昏黑,一股陰森。冷風吹進了牆壁,塵埃遮掩了天花板的顏色。桌椅孤寂地散亂各處,掛在壁上的鐵鋤,也已上了鏽。黑洞洞的牛欄裏,嗅不到一點牛糞氣,大約早已空著了。在深沉的靜寂中,隱約地可以聽到一聲聲的豬嗥。

——媽!

我低聲喊。我的心跳動得厲害,預期著一聲熱烈的歡迎,一個熱情的擁抱。但是我的聲音,在蕭條的空中消失了,還聽不到一點回響。

——媽!

我比較高聲喊,心裏有點奇異。丈夫插嘴說:

——我想她一定在梨圃裏。

我點頭。但想她或許在樓上睡熟了,於是再有力的喊一聲:

——媽!

大約這次喊得格外重,我聽見樓上嫂嫂的應聲了:

——是誰呀?

——是我呢,嫂嫂!

——哦,是姑娘嗎?我真料不到是你!

於是,我聽到一陣樓上的騷動。經過一陣急促的,樓梯上的腳步聲後,我才看到一張憔悴的臉孔,出現在近門的一線微光裏,那臉孔漸漸的逼近,幾乎使我吃了一驚。聽了她那老是淒然若泣的聲音,握了那雙消瘦了的手,我才敢信任自己的眼睛。

——嫂,你像瘦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