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言
孟浩然(689—740),盛唐時期著名詩人,擅詠自然風光,其時既已素負盛名。因仰慕孟浩然是一位自由奔放的文人雅士,李白曾賦詩讚曰:“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鬆雲。”(宋蜀刊本《李太白文集》卷八《贈孟浩然》)此外,杜甫也同情孟浩然雖有詩才,卻懷才不遇枉其一生,作詩曰:“吾憐孟浩然,裋褐即長夜。賦詩何必多,往往淩鮑謝。”(宋刊本《杜工部集》卷三《遣興》其五)
此外,李白還以“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贈孟浩然》)的詩句,力求勾勒出孟浩然陶醉於自然美景之中超凡脫俗的人生圖像;而杜甫詩中所說的孟浩然之懷才不遇,則意在指明其仕宦誌向未能遂願。由此可見,李白視孟浩然為超凡脫俗之人,杜甫則視其為懷才不遇的處士。
筆者以為:李白和杜甫對孟浩然的這一看法,在理解孟浩然的生平與文學方麵具有重要的啟示作用。本章將以李杜二翁上述“孟浩然觀”為基點,就孟浩然三十歲至四十歲的人生軌跡做一探討。此外,關於孟浩然的事跡,詩人極少言及其自身的經曆,加之資料匱乏,故而難究其詳。芸芸學者,推論遝至,全然一種眾說紛紜的狀態。現謹參考涉及到管見的已出論述研究成果中筆者以為正確者,試作小論如下。
第一節 逗留洛陽與吳越之旅
一 逗留洛陽
據史料記載,孟浩然而立之年以前似乎一直生活在故鄉襄陽(今湖北省襄陽市襄城區)。正如其二十四歲(先天元年,712)時所作《送張子容赴進士舉》中所吟,“茂林餘偃息,喬木爾飛翻”。與友人奔赴仕途之舉相反,孟浩然當時正隱居於襄陽。
待到迎來而立之年(開元六年,718)時,處於“唯先自鄒魯,家世重儒風”(《書懷貽京邑同好》)家境的孟浩然,已經開始意識到《論語》中“三十而立”的含義,並在腦海中刻印下了《韓詩外傳》卷一中“家貧親老者,不擇官而仕”的詩句,對仕宦之途充滿了憧憬。但是,由於孟浩然得不到位高權重之人的舉薦,故而難以踏入仕途。對此,孟浩然充滿了懷才不遇之感。請看其間所作《書懷貽京邑同好》第七句至第十四句:
三十既成立,籲嗟命不通。
慈親向羸老,喜懼在深衷。
甘脆朝不足,簞瓢夕屢空。
執鞭慕夫子,捧檄懷毛公。
此外,《田園作》第五句至第八句的內容則為:
粵餘任推遷,三十猶未遇。
書劍時將晚,丘園日已暮。
再看第十五句至第十八句:
鄉曲無知己,朝端乏親故。
誰能為揚雄,一薦甘泉賦。
如上所述,蟄居故鄉的孟浩然在上述詩句中傾訴了自己胸中步入仕途的誌向,並終於為實現上述理想走出了襄陽。
根據蕭繼宗的《孟浩然詩說》(1961年初版。台灣商務印書館,1969年6月修訂版),孟浩然在三十歲那一年的秋冬之際曾奔赴長安趕考。然而,省試落第,遂於翌歲移居洛陽。近年來,根據蕭氏學說進行研究者眾。但蕭氏雖依據《赴京途中遇雪》一詩主張孟浩然是三十歲時赴京,卻並未提出任何可以佐證該詩創作時期的依據。故筆者不能容易讚同其說。如本論後文所述,比較妥當的解釋應該是:《赴京途中遇雪》一詩乃孟浩然為應對四十歲(開元十六年,728)時的京師趕考(參見新舊《唐書·孟浩然傳》)而於前一年冬季自襄陽奔赴長安途中所作。
筆者認為:已過而立之年的孟浩然背井離鄉所赴之地當為洛陽。有其詩作《姚開府山池》為證。詩題“姚開府”,指的是開元四年(716)閏十二月被授予開府儀同三司,開元九年九月三日在洛陽私邸內故去的原宰相姚崇。所謂“山池”位於洛陽詢善坊,乃姚崇府宅的庭院,謂為“山池院”。該庭院原為將軍郭廣敬的宅邸。《唐兩京城坊考》卷五有“郭廣敬宅。後為姚崇山池院。崇薨,為金仙公主所市”的記載。如後文所述,《姚開府山池》詩中有雲:“主家新邸第,相國舊池台。”這裏的“主家”便是指的公主之家。此二句與《唐兩京城坊考》的記載相符。於是便可做出如下解釋:上述詩歌創作於原相國姚崇歿後該宅邸由金仙公主購得並將其作為自己“新邸第”時期。
可是,由於《姚開府山池》一詩並未被收入宋本《孟浩然詩集》內,故作為資料缺乏可信性。於是便有人對這一逗留洛陽的事實持有疑問。不過,比宋本更為古遠、因而從資料角度上看就更為珍貴的唐鈔本中,則有一殘卷記載了《姚開府山池》詩。據此便可以拂去上述疑點。該唐鈔本被羅振玉命名為《唐人選唐詩》(伯二五六七,《鳴沙石室遺書》及1958年12月中華書局出版的《唐人選唐詩》)。但是,根據羅氏的提要,該殘卷中以李昂為首,雖然收錄了包括王昌齡在內的六位詩人的詩作,但孟浩然的詩篇卻並未得到確認。然而,倘若一覽其中王昌齡的詩作,便會發現:卷中所收的王詩不過七首而已,即從卷首數第四首至第十首。而之後的九首,即第十一首《夜泊廬江聞故人在東林寺以詩寄之》至第十九首《寒食臥疾喜李少府見尋》實際上乃孟浩然所作,均出現在現行的《孟浩然集》(四部叢刊本)中。因為該殘卷第十一首詩的詩題下作者署名處空缺,所以羅氏便將第十一首以後的九首詩也誤認為是王昌齡所作。詩題雖然佚失,然收錄其中自卷首數排在第十六首的詩作,便是上述話題之作《姚開府山池》。
由此可知,《姚開府山池》一詩毫無疑問是孟浩然所作。據此,開元九年(721)以後孟浩然曾經逗留洛陽的事實已經毋庸置疑。下麵,筆者便根據唐鈔本,舉此詩作,就其逗留洛陽時的行蹤試窺一斑。
姚開府山池
主家新邸第,相國舊池台。
館是招賢辟,樓因教舞開。
軒車人已散,簫管鳳初來。
今日龍門下,誰知文舉才。此詩前後聯的各上句,回顧了舊主人姚崇時代山池院的風貌;各下句則描寫了新主人金仙公主家歌舞升平的飲宴狀況。由此便可以想象出孟浩然當時曾巧妙地得人引薦參加了上述喜宴的情景。值得注意的是末尾兩句。這裏引用了“欲為後漢名士李膺的門生幾可謂難於‘登龍門’,雖如此,孔融(字文舉)仍以其機敏睿智的應答為李膺所認可”的典故,顯示了孟浩然對知遇的渴求。
另外,詩中也暗示了孟浩然奔赴洛陽的目的。那就是為自己的仕宦之途做鋪墊。據傳,開元十年(722)二月,玄宗曾巡幸洛陽,禦駕洛城門,試文舉(文藻宏麗科),及第者凡二十人(《登科記考》卷七)。因此,孟浩然奔赴洛陽的目的當在此歲之製科。由此可見,其奔赴洛陽的時間便極有可能是前一年的冬季。金仙公主與玄宗乃一母胞親(《舊唐書》卷五七《睿宗竇皇後傳》),孟浩然之所以參加公主之宴,其目的大約就是希冀獲得舉薦的機遇。李白就曾經得到過金仙公主的妹妹玉真公主的舉薦,倘若孟浩然當時也像李白那樣能夠得到金仙公主的舉薦,便極有可能走上仕宦的道路。但是,事與願違,他的洛陽仕宦索薦活動以失敗而告終。
此外,孟浩然在洛陽時的詩作,除了《姚開府山池》以外,尚有九首存世。其中《同儲十二洛陽道》是針對儲光羲獻給《文選》注釋家名士呂向的《洛陽道五首獻呂四郎中》的唱和之作。根據王輝斌《孟浩然研究》(甘肅人民出版社,2002年1月版)第三章第五節“詩歌編年”的介紹,從儲光羲和呂向的為官履曆上看,該詩可考證為開元二十年(732)所作。此外,《題李十四莊兼贈綦毋校書》是孟浩然贈與綦毋潛校書郎在任期間(天寶初年辭官)的詩作。據王氏考證,詩作當創作於開元二十一年(733)。這兩首詩可視為孟浩然嗣後再次逗留洛陽時所作。如果再加上第一次洛陽之行即將結束時的《洛下送奚三還揚州》及《自洛之越》,則共計四首。不過,另外的五首,則無從考究是哪次洛陽之旅的作品。故此,除了《姚開府山池》流傳於世以外,很難再進一步探究出孟浩然第一次逗留洛陽時的相關情況。
二 吳越之旅
向金仙公主尋求為官之道未果後,孟浩然便離開洛陽,開始了自己的吳越之旅。在《洛下送奚三還揚州》的後半部分裏,孟浩然詠道:餘亦離家久,南行恨不同。
音書若有問,江上會相逢。孟浩然在這首詩作中向即將離開洛陽回歸故裏的友人惜惜道別。之後,便與友人天各一方。從這首詩作中我們已可以看到即將奔向吳越之地的孟浩然的雲遊決意。孟浩然終於迎來了自己離開洛陽的那一天。如果孟浩然是開元九年(721)抵達的洛陽,並將描寫其後來逗留洛陽感歎時日已久的“離家久”理解為兩年左右的話,那麼其離開洛陽的時間便應該是開元十一年(723),即孟浩然三十五歲左右的時候。此時的孟浩然,回首迄今為止自己所走過的人生旅途,有感而作啟程的一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