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洛之越
遑遑三十載,書劍兩無成。
山水尋吳越,風塵厭洛京。
扁舟泛湖海,長揖謝公卿。
且樂杯中物,誰論世上名。
首句中的“遑遑”,源於《孟子·滕文公下》之“孔子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說的是求取功名礙難遂願時的不安心緒。此外,“三十載”應該指的是孟浩然當時大概的年齡。次句說的是:猶如“學書不成,去學劍又不成”(《史記·項羽本紀》)之項羽一般,“書劍”均未修得正果,暗示了孟浩然為官不果的結局。接下來的兩句,則闡明了出遊的動機:孟浩然對洛陽城中勉為其難的應酬以及世俗的生存方式已經感到厭倦,這才奔赴吳越之地以求山水之樂。承此前半段意境,後半段便引用了雪會稽之恥,“乘扁舟,浮於江湖”(《史記·貨殖列傳》)的範蠡,以及以“使我有身後名,不如即時一盃酒”(《世說新語·任誕》)來回答他人之問的張翰等與吳越之地素有因緣人物的典故,來強調自己的出遊是一種超凡脫俗之舉。
但是,《自洛之越》一詩中的“山水尋吳越”,或許隻不過是一種表麵層次的理由而已。在向金仙公主索薦無果,洛陽求官失敗以後,孟浩然會不會是因為期待著南下後會有所斬獲這才踏上了南行之旅呢?隻要我們看看這首詩頭兩句所傾訴的為官不果的心聲,便難以相信孟浩然隻是為了尋求山水之樂才開始了他那超凡脫俗的南下漫遊。
如是,離開洛陽以後,孟浩然似乎泛舟南下汴河,並在途中留下了數首詩作。
首先,他在譙縣(今安徽省亳州市)創作了《適越留別譙縣張主簿申屠少府》。詩中曰:“吾從伯鸞邁”。伯鸞乃後漢梁鴻的字號(《後漢書·逸民列傳》)。梁鴻因創作了政治批判詩作,被貶至吳地。就此出走時曾自賦詩曰:
欲乘策兮縱邁,疾吾俗兮作讒。
競舉枉兮措直,鹹先佞兮唌唌。
固靡慚兮獨建,冀異州兮尚賢。
此詩傾吐了梁鴻憎惡社會腐敗,貫徹自己特立獨行的初衷以及奔赴吳地尋求崇賢尚德風氣的心聲。孟浩然緬懷這位先人,在自己的詩中吟出了“吾從伯鸞邁”一句。由此可以想象出:孟浩然逗留洛陽之際,為世間不正之風所阻,誌向難酬,不得不懷著新的期待踏上奔赴越地的旅途。此外,因為詩中出現了“幸值西風吹”的詩句,可見詩人是在金秋之際踏上旅途的。
踏上了旅途的孟浩然,應該先是乘舟南下汴河,靠泊臨渙縣(今安徽省宿州市西)以會友(《臨渙裴明府席遇張十一房六》),嗣後赴淮水(《問舟子》),接下來便南行自揚州渡長江(《宿揚子津寄潤州長山劉隱士》《揚子津望京口》),而後經吳地最終抵達越州的。孟浩然理應於途中順路遊覽了以太湖、姑蘇台為首,名勝古跡不勝枚舉的蘇州城,然而遺憾的是,雲遊該地的詩作並未流傳於世。
第二節 逗留越地的孟浩然
如前所述,孟浩然為求得一官半職曾一度奔赴洛陽,奈何仕宦之途不通,便隻好開始了奔赴越地的行旅。不過,孟浩然的越地之旅並非僅此一次。其赴京趕考落第後,即再赴會稽,並尋訪了樂城(今浙江省樂清市)尉張子容(詳見第二章第一節)。孟浩然在錢塘江及會稽附近吟詠的詩作雖有數首留存於世,卻很難判斷出這些詩作的創作時期。因為從這些詩作中很難找到判斷其創作年代的依據。此外,從時間上講,兩者均為孟浩然求官不果,渴望另辟蹊徑之際,故而感懷相近,導致創作時間難以分辨。現僅將可以被推斷為其再訪會稽時所詠作品剔除在外,且對其它詩作並不探究創作時期,而是將著眼點放在追尋孟浩然漫遊目的上,試作小論。
我們首先通過下述詩篇來窺望一下逗留越地時的孟浩然。
久滯越中貽謝甫池會稽賀少府
陳平無產業,尼父倦東西。
負郭昔雲翳,問津今亦迷。
未能忘魏闕,空此滯秦稽。
兩見夏雲起,再聞春鳥啼。
懷仙梅福市,訪舊若耶溪。
聖主賢為寶,君何隱遁棲。
在前四句中,孟浩然將自己雖然貧窮卻足智多謀,迄今為止一直蟄居故鄉的事實托借陳平之身述出,並將疲於周遊前途渺茫的境遇比作孔子,傾吐了自己懷才不遇的感受。之後,又述說了在可以遠眺秦望、會稽兩峰的越地壯誌未酬虛度了光陰的情景。逗留期間則正如“兩見”以後二句所示,至創作此詩時為止,孟浩然曾在越地居住了大約兩年的時間。而“懷仙”二句則展現了他雅遊會稽之一端。末尾二句為詩人勸說友人應該響應天子崇賢尚德之舉,出茅廬以濟世。
對《久滯越中貽謝甫池會稽賀少府》(以下簡稱為《久滯越中》)一詩,有兩點需要探討。其一便是第四句“問津”的含義。顯而易見,“問津”源於《論語·微子》。但筆者以為:孟浩然此處的“問津”一語,乃尋求舉薦以求踏上仕途之意。除此詩外,尚有以下詩例存世。
餘複何為者,恓恓徒問津。
中年廢丘壑,十上旅風塵。
這是作者自長安返鄉以後,贈與京中友人之《仲夏歸漢南園寄京邑舊遊》一詩中的部分詩句。引用的後二句其意大約如下:歲至中年以後,孟浩然不再隱居故裏,而是奔至俗塵滾滾的長安,再三獻上筆墨披露自己的文采以求博得一官半職的舉薦。由此我們便可以做出如是理解:孟浩然將“問津”指作自己為尋覓官職舉薦者的一場運動。而《久滯越中》一詩中的例子大約也是此意。此外,在《久滯越中》中,繼“問津”句以後,還出現了“未能忘魏闕”的詩句,表現出孟浩然難以割舍的出仕願望。從這句詩上也可以看出,“問津”毫無疑問是其謀求舉薦以達仕宦之途的意思。
此外,我們還可以找出“誰憐問津客,歲晏此中迷”(《遊江西上留別富陽裴劉二少府》),或與之類似的“迷津欲有問,平海夕漫漫”(《早寒江上有懷》)的用例。透過這些詩句,我們已可以想象出孟浩然為踏入仕途尋求舉薦卻不可得,為前途所困擾的暗淡身姿。
此外,讀了《久滯越中》一詩以後,有一點絕不可忽略,那就是孟浩然將自己比作了孔夫子。第二句“尼父倦東西”取自《禮記·檀弓上》“今丘也,東西南北之人也”。孟浩然將自己的流浪之身比作孔子。雖然他自負自己的德才堪比孔子,但卻並未為世人認可。因此不得不四海徜徉周遊八方,其苦悶心態由此可見一斑。正因為其恃才傲物,故懷才不遇之感尤甚。
如《久滯越中》一詩所述,雖然孟浩然雲遊浙江之地可以被理解為謀官求仕所需,但詳情至今仍然是個謎。隻有參拜天台山一舉似乎可以被推測為與謀求仕宦之道有關。
天台山作為道教的一大中心所在,自古聲名顯赫,乃至博得了武後及睿宗的尊崇。此外,曾將法籙授予玄宗的司馬承禎亦曾居住於該山桐柏觀。孟浩然與道教的關聯並不僅僅局限於天台山。在蟄居故鄉之際,他便與王白雲(迥)及梅道士等有過交往,對他們的教誨之言心馳神往(參見《遊精思觀回王白雲在後》、《梅道士水亭》等)。
可是,誠如前人所述,因為當時的皇帝曾每每邀請隱士或道士覲見,所以,本應超凡脫俗的隱逸和求仙,反倒成了人們尋求榮華富貴的手段。與著名的道士相交,便可提高自己的聲望,許多人都希圖以此為“步入仕宦之途的捷徑”。孟浩然在第一次逗留洛陽之際,就曾主動接近身為金仙觀觀主的金仙公主(據《舊唐書·睿宗記》景雲二年[711]五月條)。這一舉動也可以被解釋為是一種隨波逐流的行為。因此,若追究孟浩然造訪深受朝廷尊崇的天台山的背景,其目的大約就是力圖尋求步入仕宦之途的引線也就不難理解了。
詩作《將適天台留別臨安李主簿》便暗示了這一點。詩中雲:“江海非墮遊,田園失歸計。”既然為尋求仕途已經背井離鄉,孟浩然便無法在壯誌未酬的情況下返回故裏。正如詩中所吟,“江海非墮遊”。孟浩然並非是在閑情逸致的催促下為了漫遊而途經江海,而是求官不成,已無顏返回故裏。為了找到返鄉的理由實現自己的夙願,孟浩然這才不得不趨身前往越地。此外,本詩第二句據說起源於《論語·陽貨》之“吾豈匏瓜也哉,焉能係而不食”。孟浩然相當自負,自詡擁有匡時濟世之才因而雲遊四方。按此詩所示,他的目的地當為天台山。再看最末兩句“羽人在丹丘,吾亦從此逝”。詩句中透視出了孟浩然對道士寄予的期望。據此,我們或許可以做出如下推斷:即孟浩然的天台山之旅,其背景就在於謀官之舉。
孟浩然交往的天台山“羽人”是一個喚作太一子的道士。在《越中逢天台太一子》或《尋天台山》中均可見到“吾友太一子”的詩句。但是,此道士究竟何許人物?對孟浩然到底產生了哪些影響?至今依舊是個謎團。再有,在此山上,孟浩然曾吟下了“倘因鬆子去,長與世人辭”(《寄天台山道士》)和“願言解纓絡,從此無煩惱”(《宿天台桐柏觀》)的詩句,希冀借助歸依道教而忘掉世俗煩惱之意明顯可見。不過,就仕宦之舉的實際情況卻未做任何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