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孟浩然三十歲以後的行旅(3 / 3)

至此,筆者就孟浩然為尋求做官的路子而奔赴越地的行為闡述了一己之見。不過,到頭來其目的似乎在越地也未能如願以償。但是,他卻似乎達成了“山水尋吳越”的另外一個目的。通過《遊雲門寺寄越府包戶曹徐起居》一詩,便可清晰地看到尋訪越中山水的孟浩然形象。

在此僅舉前十句為例:

我行適諸越,夢寐懷所歡。

久負獨往願,今來恣遊盤。

台嶺踐嶝石,耶溪溯林湍。

舍舟入香界,登閣憩旃檀。

晴山秦望近,春水鏡湖寬。

在這首詩裏,詩人對自己終於實現了夢寐以求的越地之遊發出深沉的感慨,並描畫了自己飽覽的人間仙境以及收入眼底的會稽山風光。從“久負”二字上可以看出,此詩為首次出遊時所作。因此,詩中列舉的各地處所,均可理解為孟浩然這個時期內的所訪之地。“台嶺”,指的是天台山。“耶溪”則為若耶溪。在該地,詩人創作了《耶溪泛舟》一詩。“舍舟”二句指的是當時來到了雲門寺。在寺中,詩人還創作了《雲門寺西六七裏聞符公蘭若最幽與薛八同往》。“秦望”即秦望山,與“鏡湖”同在雲門寺以南(《水經注》卷四○)。而作於鏡湖的詩作則可以舉出《與崔二十一遊鏡湖寄包賀二公》。

綜上所述,孟浩然在漫遊越中時遊曆了眾多的名勝古跡,這當然是源於其尋山訪水的願望。但也不排除其求仕無門,便在苦悶中意圖臨時逃避現實的可能性。孟浩然對此曾賦詩曰:“依止此山門,誰能效丘也。”(《雲門寺西六七裏聞符公蘭若最幽,與薛八同往》)這兩句說的是孟浩然想要依靠雲門寺僧,潛心向佛,仿效孔老夫子,忘掉“東奔西走謀求官職”初衷的心態。此外,因厭倦世間俗情而吟誦的“願承功德水,從此濯塵機”(《臘月八日於剡縣石城寺禮拜》)和“看取蓮花淨,應知不染心”(《大禹寺義公房》)等詩句也是如此。說到家不過是逃避現實而已。如果反而論之的話,則可以這樣理解:上述想法越是強烈,就越能說明孟浩然求官心態之迫切。

那麼,孟浩然完成越地周遊踏上歸途之後,其返回的路徑大約就隻能是沿長江逆流而上了。孟浩然於長江沿岸吟誦的詩作有數首流傳於世。但是,孟浩然曾不止一次地遊覽了長江,因此除了下麵列舉了部分內容,作於潯陽(今江西省九江市)的《自潯陽泛舟經明海作》以外,其他詩作是否為越地漫遊歸途中所作便不得而知了。

因之泛五湖,流浪經三湘。

觀濤壯枚發,吊屈痛沉湘。

魏闕心恒在,金門詔不忘。

遙憐上林雁,冰泮已回翔。

在這首詩中所引用的第三句,是指錢塘江觀潮(《與顏錢塘登樟樓望潮作》、《與杭州薛司戶登樟亭樓作》)。此句顯示了此詩乃越遊歸途中所作。而下一句則表示嗣後將前往洞庭湖。此外,“魏闕”以後的兩句則吟詠了詩人在流浪途中片刻亦不曾忘記自己的仕宦之誌。可以說表現出了孟浩然的行旅與宦途的關聯。末尾二句則暗示當時的季節雖為春季,但仕途不暢,誌向未酬的詩人心境大約與寒冷的冬季並無二致。

第三節 孟浩然赴京

據《舊唐書·孟浩然傳》(卷一九○《文苑傳》)記載,“年四十,來遊京師,應進士,不第”。在《新唐書》本傳(卷二○三《文藝傳》)中也有“年四十,乃遊京師”的記述。孟浩然四十歲應為開元十六年(728)。下述《赴京途中遇雪》詩,似為前一年離開襄陽奔赴長安途中所作。

赴京途中遇雪

迢遞秦京道,蒼茫歲暮天。

窮陰連晦朔,積雪滿山川。

落雁迷沙渚,饑鷹集野田。

客愁空佇立,不見有人煙。

詩作第三句中的“窮陰”指的是冬季陰冷之氣。前聯說的是陰冷之氣自朔日起至晦日止,延續了歲末整整一個月的時間。之後便是大雪紛飛,覆蓋了其奔赴長安途中的山山水水。後聯也是一副陰鬱的光景,加深了他的“客愁”,宛若暗示了其翌年進士科舉的必然落第。

筆者以為:孟浩然至開元十六年秋,大約一直逗留在長安。詩中吟有“羈旅屬秋霖”一句的《秦中苦雨思歸贈袁左丞賀侍郎》,當為其失意的長安之旅終了後歸鄉前夜的作品。其中的詩句“豈直昏墊苦,亦為權勢沉”,刻畫了詩人為秋天的連綿陰雨所苦,再加上權門勢家的壓力而應試不果、沉陷於苦悶之中的困窘身影。此外,詩人還以“躍馬非吾事,狎鷗宜我心。寄言當路者,去矣北山岑”述說了詩人的如下情懷:對於甘於淡泊與世無爭的孟浩然來說,仕宦生活本來不適合他。詩人向路人傾訴了自己的歸隱之心,並以此為詩作收官。孟浩然歸鄉後所作的下麵一首詩作內容上亦大體雷同。

京還贈張淮

拂衣何處去,高枕南山南。

欲徇五鬥祿,其如七不堪。

早朝非晚起,束帶異抽簪。

因向智者說,遊魚思舊潭。

此處須注意的是:詩中的孟浩然采取了清高的姿態,並力圖以此給自己懷才不遇的境遇帶來一絲慰藉。孟浩然的這種思緒,在先前出現的越地之遊中亦有所展現。對孟浩然來說,入朝為官是他一生都感興趣的事。但是,夙願輕易難償,他體味到了懷才不遇的滋味。可以說孟浩然是力圖通過追求山水之美、聆聽道教教誨,或以一種超脫的態度來超越自己因謀求仕宦之路而產生的苦惱。

然而,孟浩然逗留長安並非僅僅局限於上述應試前後。下述陶翰的《送孟大入蜀序》(《文苑英華》卷七二○及《全唐文》卷三三四)則傳遞了其赴京尚有別的機緣的信息。

送孟大入蜀序

襄陽孟浩然,精朗奇素,幼高為文。天寶年,始遊西秦,京師詞人皆歎其曠絕也。觀其匠思幽妙,振言孤傑,信詩伯矣。不然者何以有聲於江楚間。嗟乎,夫子有如是才如是誌,且流落未遇。……至廣漢城,西三千裏。清江夤緣,兩山如劍。中有微徑,西入岷峨。□有奇幽,皆感子之興矣。勉旃,故交不才,以文投贈。此序作於首次奔赴長安的孟浩然雖有奇異詩才且為世人所公認,卻懷才不遇欲入蜀漫遊之際。文中雖雲“天寶年,始遊西秦”,但是,由於孟浩然卒於開元二十八年(740),故“天寶”明顯屬於“開元”之誤。如果開元年間“始遊西秦”之說可信,則結果隻能是此番長安漫遊早於孟浩然於開元十五年末起始的逗留長安之舉。即在此之前的某個時期,孟浩然曾奔赴長安,並於其後前往蜀地漫遊。但除此序言外,現存史料中難以尋覓出佐證其曾經漫遊蜀地的資料,故關於漫遊的時期等詳細內容隻能以不明處之。

離開長安以後,孟浩然大約是於開元十六年(728)歲末之際返回了襄陽。歸鄉以後,詩人在下述詩篇中流露了自己失意的心聲。

歲晚歸南山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發催年老,青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鬆月夜窗虛。

此詩前半部分說的是孟浩然仕途的失敗與歸鄉,被明君視為無能不得不返回故裏後疾病纏身、友人疏離;而後半部分則表現了在送舊迎新的歲暮之際,孟浩然憂患自己身體的日益老邁,盡顯了仕途、無才、疾患、友人、老邁與時光的流逝。末句所吟誦的月影虛虛,似乎恰恰象征了孟浩然那顆夜不能寐憂患一切的心靈。

《歲晚歸南山》是孟浩然四十歲歲末時所作。在那之前,他已多次出遊,然而仕宦的理想終未實現。十年間懷才不遇的孟浩然,此時正在等待著新歲的降臨。

結語

以上拙論描繪了孟浩然三十歲以後十年間的人生軌跡。其間,詩人將大半時間耗費在周遊洛陽、吳越、長安乃至蜀地上。其屢次漫遊的主要目的,可被視為意在謀取官職。但是,仕途險惡,令其屢遭挫敗。在周遊越地時,孟浩然的心態有了明顯的變化:尋求佳勝之美景,浸淫山水之秀麗,依從道教佛門之教誨,並試圖以此治愈自己心靈上懷才不遇的創傷,超脫世間的萬物俗情。

不過有一點不能忽略:在孟浩然超凡脫俗態度的背後,依舊存在著力圖走上仕宦之途的通俗欲念。也就是說,其力圖超脫俗氣和意欲仕宦為官的想法構成了其心態的表裏兩麵。可以說緒言中所談及的李白和杜甫眼中的孟浩然形象,正是兩位大詩人各自撰寫的孟浩然的半麵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