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言
正如杜甫在《憶昔》其二中所吟“憶昔開元全盛日”,玄宗的開元年間(713—741)被視為唐王朝國力最為強盛的時代。雖然幸逢如此盛世,然而孟浩然(689—740)這個以山水田園詩在中國詩壇留下了盛名的詩人卻隱居於襄陽(今湖北省襄樊市)。雖然孟浩然具有隱士的一麵,但同時,因為是孟子的後裔,加之生於尊崇儒風的家庭,故篤誌從政之心不泯。
開元六年(718),適值孟浩然而立之年,其出仕的願望越發強烈。為此他曾而奔赴洛陽,再進吳(今江蘇省)、越(今浙江省),行旅雲遊。雖如此,卻始終未能獲得步入仕宦之途的契機。返鄉後,又再次出遊,往返於長安、洛陽之間。開元十六年(728),四十歲時應進士不第,悵然離開長安踏上返回故鄉襄陽的旅途。
夙願難償的孟浩然,隻好日複一日周遊四方。關於其三十歲以後十年間的人生軌跡,已在前章《孟浩然三十歲以後的行旅》中做過論述。本章將繼續就晚年的孟浩然闡述一己之見。
第一節 拜訪樂城張子容
開元十六年(728),孟浩然進士登第的夢想破滅了。是歲終了後,孟浩然又迎來了新的一年。年過四旬卻依然頂上無冠的孟浩然,身不由己不得不在故鄉的田園間聊度春秋。在《田家元日》的前半部分裏,詩人吟道:“昨夜鬥回北,今朝歲起東。我年已強仕,無緣惟尚農。”接下來,詩人在後半部分詩作中,抒發了與老農及牧童一起來到田間地頭後所享受到的看到五穀豐登景象後的喜悅心情和樂趣,並力圖借田園生活來暫時撫慰自己那顆失意的心靈。詩中寫道:“桑野就耕父,荷鋤隨牧童。田家占氣候,共說此豐年。”
但是,正象前年歲末在《歲晚歸南山》一詩中所雲“多病故人疏”。身體罹病的孟浩然在吟誦了《田家元日》一詩以後,終於橫臥病榻,許久不能品味田園林莽的樂趣。病榻上的詩人,思念著被貶為遠方樂城(今江蘇省樂清市)尉的同鄉友人張子容,在春風中慨歎人老何其速兮,為向友人傾訴自己深恐這般被埋沒終生的憂慮之情,吟誦了《晚春臥病寄張八子容》一詩。昔日的張子容曾在孟浩然的相送下,為應進士舉而進京,並於先天二年(713)及第,早早步入仕途。子容的為官經曆雖然不明,然仕途並非一帆風順。開元中葉,曾受封晉陵(今江蘇省常州市)尉,但當時他似乎已被左遷為樂城尉。
開元十七年(729)或翌歲,等待病愈的孟浩然,為拜訪樂城張子容再次開始了越地之旅。此次的路線大約可以做出如下推定:先南下至洞庭湖,之後順長江至下遊的江州(今江西省九江市),再渡鄱陽湖取陸路,自饒州(今江西省上饒市鄱陽縣)至歙州(今安徽省黃山市歙縣),之後進入浙江上遊的新安江,順流直抵杭州(今浙江省杭州市),最後終於抵達越州(今浙江省紹興市)。在浙江省內泛舟而行,途中所作《經七裏灘》中的“湖經洞庭闊,江入新安清”詩句,便講述了大體上的行旅路徑;而《夜登孔伯昭南樓時沈太清朱升在座》中的“再來值秋杪”一句,則傳達了抵達越州的時間乃秋末之際的信息。
對於病後結束了長途旅行的孟浩然來說,越州的冬天著實令他心曠神怡。可以想象,初遊時的往事令詩人懷念不已,再訪時走過的名勝古跡亦是不勝枚舉。其時恰逢崔國輔身為山陰縣(今浙江省紹興市)尉已經走馬上任,二人約好要在翌年春季效仿蘭亭之宴以文會友。從這一點看,孟浩然此次出遊時間較久,似乎也是當初就計劃好了的。
歲末,孟浩然取海路直奔張子容的任地——樂城而去。《歲暮海上作》的前半部分吟有“仲尼既雲沒,餘亦浮於海。昏見鬥柄回,方知歲星改”的詩句。此詩大約為途中所作。孟浩然將“道不行”(《論語·公冶長》)欲與子路乘桴浮於海上的孔子的心境拿來自比,在暗夜泛舟之際,慨歎歲月不饒人、誌向不果一無所成的懊悔心境。詩作後半部分雲:
虛舟任所適,垂釣非有待。
為問乘查人,滄州複何在。
此四句大約可以作出如下理解:空船可以任其自由向前漂浮,即便仿效太公望垂釣,也並非為了期待周文王的現身。請問乘槎直達銀河者,傳說中隱者所在之滄州竟在何方?迄今為止孟浩然從未期待過為世所用,虛度了自己的人生。但是,吾道既不能行,也就隻好將懷才不遇的悲觀心靈,寄托於浩淼無垠一望無際之大洋彼岸的隱遁之所了。
渡海以後的孟浩然乘船來到了溫州的治所所在地永嘉(今浙江省溫州市)。在此之前,詩人曾於溫州灣甌江河口一帶寄詩(《宿永嘉江寄山陰崔少府國輔》)與山陰縣尉崔國輔。而當時崔國輔為了應對即將到來的縣令舉似乎已經決定進京。此詩的首聯內容如下:“我行窮水國,君使入京華。”也正因如此,預定來春舉辦的以文會友之約也隻好作罷。此後,孟浩然自樂城返回。在似為創作於途中甌江之上的詩作《江上寄山陰崔少府國輔》中對此事頗感惋惜,詠曰:“春堤楊柳發,憶與故人期。……不及蘭亭會,空吟祓禊詩。”
孟浩然曆盡艱辛,總算自永嘉抵達樂城見到張子容時已是除夕之夜。他吟誦了《除夜樂城逢張少府作》,以“何知歲除夜,得見故鄉親”二句表達了友人相聚的喜悅,並以關愛的口吻繼續作詩道:“餘是乘桴客,君為失路人”。以表明自己乃一羨慕隱遁之士的船上旅人,友人則失去了升官之道,乃一左遷之身。表達了對雙方懷才不遇身世的關切之情。孟浩然在這一詩作的最後吟道:“一別十餘春”。此句指明了自友人於先天元年(712)踏上應試之路,進京一別後至此次再會的歲月之數。對此,張子容亦作詩《除夜樂城逢孟浩然》以複之。
孟浩然就這樣見到了“故鄉親”,並迎來了新年。雖如此,不久後卻依然舊病複發,臥病樂城,不由得思鄉之心日甚(《初年樂城館中臥疾懷歸作》)。待病情好轉後,便旋即離開樂城。與來時相同,詩人先赴永嘉,即上歸途。張子容似乎亦陪其同至永嘉。在永嘉,二人再次惜別,孟浩然作了《永嘉別張子容》一詩,曰:“何時一杯酒,重與季鷹傾。”在詩中,他將張子容比作懷戀鱸蓴之美味,進而返回了故鄉的晉代張翰(字季鷹),表達了他期盼友人早日歸鄉的心境。而張子容也吟誦了一首《送孟六浩然歸襄陽》,似乎顯示了其也有思鄉之意,詩中有雲:“因懷故園意,歸與孟家鄰。”但若根據孟詩《永嘉別張子容》中“新年子北征”一句,則似乎說明張子容的歸鄉為期尚早,必須繼續走他的為官之道。
於是,我們便可以想象出:從永嘉出發的孟浩然再次折回了會稽。但後來孟浩然究竟在該地逗留了多久卻難究其詳。不過,如果載有“兩見夏雲起,再聞春鳥啼”詩句的詩作《久滯越中貽謝甫池會稽賀少府》是孟浩然再次漫遊時所作的話,那麼,時光便是流逝了兩年之久。此外,關於孟浩然越地漫遊的目的以及他在越地的山水、世外之遊已在前章作述,請參閱。
第二節 韓朝宗的推舉
再度漫遊了越地並返抵襄陽的孟浩然又一次回歸到田園生活中來了。其間,孟浩然在長安和洛陽結識了眾多的詩人。此外,恰如王士源在《孟浩然詩集序》中所述,詩人曾應秘書省舉辦的聯詩會之邀赴會作詩,雲:“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聞詩,舉座嗟其清絕。職是之故,在居住故鄉之際,孟浩然便常常會接到慕其詩名的襄陽地方官吏或遊曆至襄陽的官員的邀請,參加酬文之宴,在宴會上吟詩作賦。在上述相關作品中,有可被視為樂城歸鄉後所作、與襄州刺史獨孤冊對吟的《同獨孤使君東齋作》和《陪獨孤使君同與蕭員外證登萬山亭》兩首。前一首詩盛讚了施政得力,將襄州拯救出旱魃災難的獨孤冊;後一首則作於參加了獨孤冊招待員外郎蕭證的宴席上。蕭證大約是蕭誠之誤。據《容齋隨筆》所述,蕭員外於開元二十年(732)就任荊州大都督兵曹參軍一職。孟浩然的《峴山送蕭員外之荊州》便是送其赴任之際所作。而《陪獨孤使君》一詩亦基本上可被視為是同一時期的作品。基於以上所述,我們可以做出這樣的判斷:孟浩然以開元二十年(732)為終點,從再度進行的越地之遊返回故裏,恢複了其在襄陽的生活。
在王士源的《集序》中,作為與孟浩然有著“忘形之交”,可與獨孤冊等人並列者,還可以舉出盧僎其人。如穀口明夫在《孟浩然事跡考》(《中國中世文學研究》第十一號,1976年9月)中所述,在孟浩然的六首詩作中曾經出現過的“盧明府”毫無疑問指的就是這位盧僎。六首詩作中的《同盧明府餞張郎中除義王府司馬就張氏海園作》一詩,正值開元二十三年(735)七月義王玭開府,是一首贈與被任命為司馬的張郎中的送別詩。盧僎的襄陽令在任時期,大約是上述期間前後的數年期間。
在任期間中的某年春天,縣令盧僎巡視所轄領地,孟浩然亦隨往並作《陪盧明府泛舟回作》。詩曰:“猶憐不才子,白首未登科。”哀歎了自己的懷才不遇。盧僎對年事已高卻仍然未能登第進士的孟浩然深表同情,並親自為孟詩做了精雕細琢,將詩句推敲為“文章推後輩,風雅激頹波”(同上詩)。由此可見二人交誼甚篤。落第後,孟浩然以“不才明主棄”(《歲晚歸南山》)的詩句表達了自己懷才不遇的感慨,即便通過越地之遊或田園生活也無法排遣詩人內心世界的憂愁。
此外,當時的孟浩然還在《和盧明府送鄭十三還京兼寄之什》一詩的後半部分中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