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洋村新上任的年輕支書秋子帶著二杆來找老記時, 老記正在院內太陽底下坐著老船織魚網。屋後冰封的古洋河,不時傳來一兩下輕微的冰淩炸裂聲。

老記叔,織網呀!秋子一進門就搭訕道。

老記嗯一聲,眼皮也沒翻一下, 仍然投入在他的活計裏。粗糙龜裂的大手捏著纖細玲瓏的梭子來回纏繞著翻轉著, 生產出一個又一個均勻的網花。 陽光很慷慨地透過尼龍網的縫隙,在老記黑紅的臉上橫塗縱抹著斑斑駁駁的生動, 他額頭上那塊放射狀的醬紫色胎記泛著炫目的光芒。

老記叔,這網織得真好,真好。 二杆走近前去坐在翻扣的油膩膩的老船上,抻著尼龍網仔仔細細地看了一會兒, 很內行地讚揚道:比集上賣的簡直強多了,對吧秋子哥?

是好。秋子接著二杆的話茬說。

好什麼好?這粗手大腳的,幹不出精細活兒, 俺就禿子當和尚唄!老記聽到讚揚停了活計,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 他轉過身來, 望一眼仍不減軍人氣質的秋子和緊繃著一身牛仔褲的二杆:有事嗎,你倆?

噢……沒什麼事。二杆掏出一個精致的煙盒, 彈一隻“阿詩瑪”過去,老記叔,你抽煙。

老記擺一擺手,不,俺愛抽大葉。抽那玩藝兒粘嘴。

秋子就拾了船上的老式煙荷包送給老記,老記叔, 我知道你敲鼓也是把好手哩!比織這粘網還熟練還精通,對不?

沒……沒那事。俺可沒敲過那玩藝兒!你們甭瞎白扯! 你們也真是,沒事瞎白扯什麼呢?真是的,沒事找事……一提鼓,老記忙回轉身子,拿起梭子繼續織他的網。 煙荷包啪嗒一聲被碰落在地。

秋子籲一口氣,上前奪了老記的梭子。老記叔, 你這人有毛病怎的?會敲鼓就是會敲鼓,又沒做賊搶劫砸明火, 丟什麼人?我和二杆來請你出山,去敲咱村的新鼓。 二杆捐款買了新鼓你知不知道?嗯?

是的,老記叔。是巧姑和我爹讓我們來找你的, 巧姑又要扭秧歌了。一向無拘無束闖過山南海北的二杆笑容可掬, 一臉的恭敬。

什麼?七巧?真的嗎?真的嗎?七巧? 老記的身子陣陣悸動,他磨蹭著,走出魚網和老船的封閉,緩緩垂頭, 愣怔在冬日的陽光裏。

院後,古洋河驟起一聲特銳利特嘹亮的淩炸, 悠揚進小村已見春意的上空。

老記以為, 他的名字連同他的輝煌已寫在古洋村的曆史上了。作為一頁回憶, 他已經牢牢夾在生活這本長篇大書裏不願再翻閱。然而, 就在九十年代第二個冬天一個普通的日子裏,剛退伍就當上支書的秋子的到來, 不僅帶給他一種現實難以接受的突兀,而且使往昔的一切崢嶸著翅膀逼近他的眼前。

咚,七巧;咚咚,七巧;咚咚咚,七巧。這鼓聲, 連同七巧的名字在他的心上身上血液裏一直熱熱地滾動了這些年, 翻騰了這些年。他曾嗜鼓如命, 他曾有“古洋第一鼓”的美譽,怎麼能不會敲鼓呢?

很多年前,老記和七巧都在村上民兵文藝宣傳隊裏。 七巧扭秧歌,老記敲大鼓。那麵三人合抱的牛皮大鼓, 曾在他高超的鼓技裏敲出個震天價響花樣翻新。每逢演出敲到酣處, 老記便裸了背,渾圓的胳膊舞動著兩隻鼓槌, 真比現在織魚網輕鬆愉快。正擂、反敲、邊鼓、套鼓,鼓聲激蕩,變化多端。 包裹著鼓槌的紅綢飛快地劃出道道紅弧, 像道道絢爛灼熱的火焰。老記額頭上那塊醬紫色的胎記也漾出了熠熠的輝煌。 鏗鏘高亢的鼓點裏,七巧踏著節奏,振臂抖肩,引頸擺臀,靜時如鶴立,動時如柳絲,扭得一村人眼花繚亂魂不附體陣陣喝采。 在村人的喝采聲裏,七巧忙裏偷閑,送一個秋波給老記,柔柔的, 宛若清洌的古洋河水注來,濯洗著裸背的小夥子。激情裏, 老記的眼前依稀出現了他和七巧擁有古洋河的那個美妙的夜晚。 美妙的星辰美妙的和風美妙的人兒享受著貧窮生活裏仍阻擋不住蔓延生長的青春的美妙。

如果不是那次遊街, 鼓王老記和七巧的故事定會順著他們自己安排的情節向前正常發展,分娩出一個美好的結局的。 然而民兵連長虻子的插入以及那以後枝枝蔓蔓的勾連改變了老記和七巧的命運。以致多少年後老記在秋日的古洋河裏, 光著身子躺在船艙裏望著牛郎織女星還直納悶, 怎麼他和她相距那麼近,卻怎麼也聚攏不到一起哪? 這天上的事和世間的事可真是說不清道不明啊!

那也是一個秋日。 虻子帶著一群基幹民兵來到古洋河橋頭的槐蔭裏設卡。 蟬們掙紮著喉嚨在旱落的敗葉裏唱著夏去秋來的無奈,其聲如泣其勢如潮。 三三兩兩的社員們從大寨田裏耕作了半天帶著疲憊歸來了,然後在橋頭排隊站定, 挨齊挨板地接受民兵們的搜查, 像敵占區的百姓被崗哨查驗良民證或腰牌什麼的一樣。筐頭、口袋、提籃都被翻個底朝天。 虻子親自動手把一個矮老頭的筐子倒扣到橋麵上,半筐青草鋪散開來, 骨碌碌從草裏滾出七八個毛茸茸白兮兮的嫩棒子。 把他捆起來!虻子一揮手,很威嚴地命令著民兵們:偷集體的東西, 這是挖社會主義牆角,這是破壞農業學大寨,捆起來押到大隊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