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是夏老頭取的。但這絕非意味他就如此叫我。名字是一個人的符號,也僅僅是符號而已。我的符號就有若幹種,包括:龜兒子,下流胚,小雜種以及其他。凡是最時興的罵人話,都會在我身上體現夏老頭與時俱進的光榮精神。
夏老頭的毆打,和謾罵一樣無須理由。我已經安之若素。年幼的我,喜歡仰頭看白花花的太陽,在裏麵尋求熱烈的安慰。我唯一一次敢於和夏老頭對抗,是他發現了我私藏的毛票。
當時的情景,是他暴跳如雷。隨手抽了根碗口大的柴棒追打我。
“小雜種,老子啥缺了你的,竟敢偷起老子的錢來了。看老子怎麼處理你,不打斷你的腿,老子就不姓夏!”
我很是詫異。我明明把錢都藏在一隻鞋裏,上麵覆蓋了鞋墊,竟也被他發現。我一手捧著鞋,撒開腳丫跑得飛快。
我們倆,像一頭發怒的熊在追趕一隻驚慌的小鹿,在狹長的巷子裏笨拙演練。
趙老師是在我被氣喘籲籲的夏老頭抓住,手起棒落的危急瞬間,用他的手臂格開柴棒的。我至今都想不明白,他是如何從地下像個幽靈似地冒出來。橫在我和夏老頭之中。
“有話好好說。”這個斯文人,竟然有膽量指責不可一世的夏老頭。“孩子是要教育的,不要用武力解決問題嘛。”
“滾開,老子的家事,你管個屁。”
“我說你這個人怎麼不講道理,我今天就管定這樁閑事了。”
“你是狗拿耗子,還是回家管好自己的婆娘吧。”
我對這個從天而降的救星,產生了莫名的情緒。他的文明和夏老頭的粗魯對峙,完全不落下風。我躲在他的身後,就像躲在一座大山的身後一樣覺得安全可靠。
氣氛怪異的肅殺,我覺得有陣陰風從頸間呼呼吹過。夏老頭怒不可歇地瞪住眼前的程咬金,後者撼然不動。他突然扔掉柴棒,大笑:
“就是他媽的娘娘腔。這小混球不學好,你要會教,你拿去教。老子打累了,回去睡覺。真他媽的沒意思。”
他哼著小調,轉身向家中走去。
趙老師蹲下身子,這使得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眉目。長方臉,白淨膚色,戴了一副細邊的銀框眼鏡。他掏出大方格子手帕,替我擦掉額頭上的汗。
“你沒事吧。”
我望著救命恩人,一個勁地嘿嘿傻笑。
“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前麵那個是你父親?你母親呢?”
“我爸叫我夏雨。更多時候,他叫我龜兒子。我爸說我媽是賤貨。”我如實回答。
趙老師聽我這麼說,也笑起來。那個下午,陽光很燦爛,把他的臉裱了一層金。後來我再回憶的時候,覺得他就是被阿波羅派下來拯救我的。他扶正自行車,把我抱到後座上,推著送我回家。一段不算短的路程,我卻覺得隻有幾秒種。等我知道那是一個孩子出於對親情的渴望而在心裏希望把時間無限延長時,趙老師已經帶著對我深切的惋惜離開了。
趙老師是個極為細心的男人。他把我送到家中,捎一眼我們的住處,就能全部明了我的處境。他首先搖醒正在夢中的夏老頭:
“你個龜兒子,還曉得死回來。”夏老頭張嘴就罵。
趙老師蹙著眉頭,這一動作從此成為我模仿的典範,之後若幹個日子,我都對著鏡子練習如何把眉頭皺得那麼好看。
“你先起來。”
“你來幹嘛?老子不歡迎你。”
“你起來,寫一份保證書,保證以後不再打小雨,我就走。”
“哎喲,你是他親爹啊。老子憑什麼聽你的。笑話。”
“你要是不保證。”趙老師一字一頓地說,“我就去派出所告你虐待兒童。輕者罰款,重者刑拘,你自己看著辦。”
夏老頭被唬住了。他考慮到輕重,拿了紙筆寫保證書。
“我包正(保證)以後不在(再)打兒子。為反(違反)鬼丁(規定)者,由趙勞(老)師負責句抱(舉報)。”
這一份保證書我一直保存完好。透過它,我便能嗅到趙老師的味道。那是一種慈愛的味道。
雖然夏老頭立字為據,但打罵我已成他的家常便飯。我在這場事件中獲得的最有價值的線索,是知道趙老師名叫趙德陽,就住在離我家不遠的一個小區。在學校教音樂。
趙老師前些年離異了,一直過單身漢的生活。勤勉節儉,偶爾他會請我去聽他彈奏風琴。我盤腿坐在水泥地上,往嘴裏塞著切成片的水果,聽那些對我來說不著邊際的音樂。事實上,六歲的我對於水果的需求,遠比對理解音樂要來得重要。可是他不明白。我也不奢求他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