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兩個姑娘(1 / 2)

我六歲那年,遭遇了對我影響重大的兩個姑娘。

第一個是娟子。

我是在一次賣廢品的時候認識娟子的。這個當時隻有五歲的小女孩,頭發黃得像枯焦的草,她的臉比頭發更黃,看上去就是一根蔫菜的黃瓜。她背著厚重的一捆紙板,身體彎曲成一隻油爆蝦的模樣。當她卸下重荷,仿佛彈簧一樣突然跳高起來。我聽見收購站的胡老板親切地叫她:

“娟子,今天一個人啊?”

“俺叔病了。今天就俺。大伯你合著秤點兒。”娟子的聲音很奇特,輕微急促,但語調很高。她說話間不停喘氣。讓我想到拉了一天磨的驢子。

胡老板滿臉橫肉,像個彌勒佛似地笑口常開。他一牽扯嘴角,臉頰的兩塊肉就高高鼓出,埋沒了本來就小的眼睛。有幾次我疑惑他是不是肉吃得太多,全長到臉上去了。我說這話的根據,是我經常看到他午餐的飯盒裏,盛放了油膩膩的紅燒肉。而他的身上,卻比較均勻。這使得他看來頭重腳輕。

胡老板的笑容,常令我聯想到咧著嘴巴的狼,坐著,等別人跳進他的肚子。過完秤,他拉開抽屜,取出幾張一元的鈔票,塞進娟子手中。

“小姑娘怪可憐兒的。來,趕緊回去,替我向你叔問好。”

可憐的姑娘,捏著那幾張鈔票,小心翼翼地問:

“大伯,就這麼些?”

“那還要多少。”胡老板收起他招牌式的笑,“我還多給稱了些。嫌少,要不,你把錢退我,把東西拉回去。”

娟子咬了咬唇,轉身就走。這個才五歲的女孩子,有著不合時宜的忍辱負重。她經過我身邊的時候,挺直了脊背。我甚至沒有看到她掉眼淚。這是我倆的第一次見麵,我看著娟子像一頭驢那樣走進收購站,卻像一個將軍一樣走出去。

我第二次看見娟子,是在柳鎮東門的垃圾箱旁。當時我沿途淘寶淘到那裏。娟子正費力地從垃圾堆裏拖出一塊大的泡沫。我跑過去幫著拽了一把,結果重心不穩,兩個人一起摔倒在地上。娟子敏捷地爬起,她盯著我半晌,說:

“俺見過你。在胡老板那裏。”

我笑起來。她注意到我,這個事實讓渺小的我得意不已。

“胡老板,真不是人。”

我與娟子的友誼,在對胡老板的同仇敵愾中迅速建立起來。娟子笑得很好看,眼睛烏溜溜的像玻璃鋼珠。她說她也是孤兒,父母和弟弟都在前年的大火中被燒死了,就跟著同村的叔叔出來闖蕩。她說起她家庭的時候,沒有什麼感情,我於是斷定娟子的父母也不是什麼好茬。我不知道對於一個年僅三歲的孩子來說,記憶住這一些東西,實在並非易事。娟子談起那一場讓她痛失親人的大火,反而顯現出異常的興奮來。

“燒得好大噢。”她用手虛無地掄了一個圓,“那麼高。好像放電影一樣。劈哩啪啦地響,俺是被俺叔搶出來的。俺們全村的人都跑來救火。那火一直要燒到天庭去了。”

“天庭是啥地方?”

“俺聽人說。那是神仙住的地方。神仙你懂麼?就是人死了,穿上白衣,往地下一埋,魂魄就飄到天上去了。像俺爹俺娘那樣。”

娟子的荒誕的解說,在我幼小的心靈種植下不可磨滅的印象。使得將來很長的一段時間,我都認為死亡是走上天庭的捷徑。做神仙不愁吃穿,還不用撿垃圾。這種不勞而獲的生活讓我憧憬萬分。

那天我幾乎忘記時間。要不是娟子叔叔喊她回去的話。

娟子叔叔是個健碩的男人。古銅色的肌膚把衣服繃成一截一截。他站在夕陽的餘光中,像一尊門神那樣麵無表情。娟子與我道別,怯怯迎向她的叔叔。那男人一巴掌甩在她的肩上,他倆一前一後遠去。娟子回過頭來朝我燦爛一笑,這一笑,令我終身不忘。

夏老頭確定我不再撿錯東西後,讓我和他分頭拾荒。我把這一利好消息告訴娟子。此後我和娟子都在一起快樂勞作,勞動成果一家一半。夏老頭再偶爾給我買肉包子時,我提議要用一個大肉包子的錢換作兩隻小肉包。夏老頭頗為驚訝的看了我一眼,照做了。既然兩者在金錢上劃等號,答應我也沒有關係。我用油紙把兩隻包子包裹嚴實,第二天和娟子分享。

我們並排坐在水泥管上。娟子吃肉包子十分精心。她先仔細地嗅著味道,然後用細小的牙齒一點點地抿,往往我狼吞虎咽完畢,她隻吃掉三分之一。娟子瞟一眼我,把餘下的包子遞給我。我咽了咽口水,跳下水泥管,四處晃蕩。拂曉的薄霧像濃稠的牛奶泛著光亮。不遠處的河流安靜地睡著。

有一天娟子指著河流對我說:

“夏雨,俺叔說,那底下住著水妖。手臂有三個小孩子那麼粗。它專門趁人不注意,把小孩子擄下去醃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