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群毆(2 / 2)

我不清楚那麼多人是怎麼從天而降的。我簡直在莫名其妙的情緒裏,就被人群淹沒。為首的大個子,虯髯重重,說話像悶在鍋裏的石頭:

“說好了這會兒來的。怎麼還不見人?”

一個又尖又利的嗓子跟著說:

“都嚇得把頭縮進褲襠了吧。”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大笑。

夏老頭朝我做個噤聲的手勢,我們悄悄地從人群邊路向後撤退。就快成功脫逃時,有人發現了我們。

“站住!你們倆,幹啥的?”

“我是夏小山,”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夏老頭的名字,他像篩糠一樣渾身抖個不停,“路過。不打擾大家做事。”

“他娘的誰都不準走。”

夏老頭唯唯諾諾地回應著:“是,是。”

後來我就看到工地的對麵,亮起一片手電光來。大批的人,男女老少,像潮水一樣湧到我們跟前。他們手裏的武器不一而足,從酒瓶子到木棍到菜刀,包羅萬象。一個男聲陰陽怪氣地喝問:

“你們人都到齊了?”

“他娘的少廢話。”這是我方統帥的回答。

雙方的人流很快交織在一起。哭爹罵娘聲響成一片。不斷有人倒下,有人爬起。那些揮舞的木棍和酒瓶,在頭頂上虎虎生風。我呆呆站著,驚恐使我寸步難移,夏老頭忽然大發神威,提著我像鯰魚一樣在人群的縫隙裏穿梭。最後逃到牆角的陰影下。我蹲坐著,感覺褲襠一陣濕熱,臊氣鋪天蓋地散溢出來。驚魂未定的夏老頭隨手甩過來一個嘴巴:

“龜兒子,膽子他媽的比兔子還小。”

那場械鬥持續了近兩個鍾頭。警察趕來的時候,雙方都已經筋疲力盡。武器散落得滿地都是。警察帶走了為首的幾個組織者。我看到那個男孩衝上去拉著警察,聲嘶力竭地大嚷著什麼,結果他也被帶走了。剩餘的人很快作鳥獸散。剛剛熱血沸騰的工地,一下子清冷起來。

夏老頭確定其他人都走光以後,大搖大擺地重新回去撿他的寶物。

我緊隨其後。一彎腰,瞄見掛在天空的月亮。泛著血紅的光。

後來夏老頭經多方打聽,得知那夜的幫爭,其實是由一根管材引起的。兩派的人互不相讓,結果四川幫人多勢眾,不僅搶到管材,還打了湖北幫的人一通。那個我所關注的孩子,也有眉目。他正是四川幫頭腦的兒子。

鬥毆過了不久,有一天我又遇到他。他的左臉頰上多出一道疤痕,形狀像一柄鐮刀。這次他不是側身從我身邊走過,而是高傲地昂起頭顱,對我“呸”地吐了口唾沫。我懷疑他是否看見我臨陣脫逃,很想問個究竟。但他呸過以後,還是很快地走掉了。他的神情,讓我產生了無以名狀的羞愧。覺得自己墮落成為一個懦夫——從而更為自卑。這種念頭一直到我成年後,還常常跳出來滋擾我。

至此,我童年又一個美好的構想:和另一個男孩提著編織袋走在雲朵下,破滅了。我有些後悔,或許我應該像個勇士那樣參與到無謂之爭裏,搏取和他的友誼。可我終究是個孩子,照狗蛋的說法,我的做法是可以被理解和接受的。於是我更加懷念狗蛋。

夏老頭從這場是非中,得出一個結論。他以後努力地實踐證明這個結論有多麼地有力。

“龜兒子,你記住了。做人還是顧著自己的好。這人呐,最怕就是多管閑事。自找苦吃。”

我給狗蛋準備了一封長信。不會寫字,就畫了一幅幅的圖,告訴他近來所發生的故事。然而我沒有他的地址,這封信,就和我的想念一同被壓在枕頭底下。某一天它被夏老頭搜索出來,他笑得下巴都要掉落:

“NND還會寫信。哈哈,也不瞅瞅自己啥樣。”

他剛喝完酒,把信當作紙巾順勢一抹嘴,團成一團,扔到窗外。

我惱恨地盯著他。跑出去尋找我的信件。它躺在陰溝裏,嘲弄著我的憐惜。我心灰意冷,後來,就再沒有提筆給狗蛋寫過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