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毛死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又恢複了煢煢孑立的孤身狀態。二毛的死,嚴重幹擾了我正常的思維。有一陣我甚至認為他隻是躲到一個比較僻靜的地方,等我們去發現。狗蛋的身份終於被查實清楚,和身份一起核對的還有他的年紀。十二歲,未足伏法年齡,他被護送到遙遠的邊疆,在那邊開始了他新的生活。二毛的父母,見到窖井便會習慣性地顫栗,繞道而行。有一回我們路上相遇,我禮貌地微笑了一下,這對大人居然嚇得落荒而逃。凡是和二毛相關的記憶和物證,都成了他們永遠的痛。他們自然不再偷盜窖井蓋,我疑心他們是不是害怕二毛的魂靈附在上麵,時時在販賣時跳出來恐嚇他們。
可二毛的悲劇反而引發了適得其反的效果。有更多的拾荒者開始注意到柳鎮地上這些炙手可熱的寶貝。他們趨之若鶩,紛至遝來。在二毛死後未足四個月,又有一個孩子因此而喪失了性命。不同的是,這個孩子是柳鎮鎮長的獨苗,故此城管鐵了心大力整頓,派專員不停歇地巡視街頭巷尾,收效顯著。他們捕獲了三個正在偷窖井蓋的毛賊,毛賊的肖像端端正正被印在報紙頭版之上,並占據了整整一幅版麵,目的在於殺雞儆猴。
夏老頭聞聽消息,很替同道惋惜:
“失手了。真他媽的笨蛋。這不他媽的是伸出脖子去挨刀子嘛。龜兒子你記得,幹咱這一行,千萬不能和城管過不去。要看到他們動真格的,你小子要竄得比兔子還快。”
他以一拳泰山壓頂結束對我少有的諄諄教誨。
自那次私藏毛票事件後,夏老頭對我的信任度已降至最低。他不再讓我和他分頭拾掇,我們又恢複了最初親密無間的合作。我除了必要的勞動外,附帶一項重要的任務,就是觀察周圍有沒有城管的身影。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城管上次的行動,令所有拾荒者草木皆兵。
夏老頭中午要沽一點酒喝。喝完後他會照常小睡一會兒。他躺在樹蔭下,敞開衣襟,頭一歪,就打起呼嚕。時而會發出嘖嘖的癟嘴聲,唾沫順著嘴角流淌到下頜上。這時候的我是自由的,我可以肆無忌憚地做想做的任何事情。有一次我順著一朵雲飄的方向一直走,在鎮北口碰到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他手裏提了一個編織袋,挪幾步就停下來擦拭汗水。我很自作聰明地跑過去問是否需要幫忙。他用又黑又亮的眼睛瞥了我一眼,沒有回答,側身從我身邊經過。我看著他削瘦的身形,幾乎要全部趴到編織袋上,步履踉蹌,但十分執著。不久夏老頭嗬斥的聲音像高音喇叭一樣響起,我趕緊跑回垃圾場。
我對那個男孩子,產生了濃烈的好奇。曾尾隨他走過一程,可沒有堅持到底。夏老頭的耳光一點也不含糊:
“龜兒子你死哪去了?趁老子睡覺就偷懶,看老子不扒了你的皮!”
現在想起來,我那時的心態,是亟需一個新的朋友來填補我對狗蛋和二毛的思念。一個孤單的孩子,對於友誼的渴望,超乎想象。我數次編織這樣一個鏡頭,他高高興興地接受了我的建議,我們一同提著編織袋行走。雲朵在天空裏發著晶亮的光。
我和夏老頭說起那個孩子。他把牙磨得咯咯響:
“那個娃呀,是四川幫的。和老子河水不犯井水。他媽的四川幫,差點把老子的飯碗都搶了。”
柳鎮的拾荒者分幫結派已不是什麼秘密。夏老頭不屑與人分享資源,站在四川幫和湖北幫的邊界上,自鳴得意。他沒想到有朝一日,我們會被牽涉到兩幫的械鬥裏去。
鎮上有一個工地,是半拉子工程。據說工頭集卷了所有工程款遣逃了。隻剩下一個看守工地的老頭。前些日子那老頭飲酒過量,突發腦溢血,駕鶴西遊。工地上橫七豎八地堆放著鋼筋水泥,虎視眈眈的拾荒者像餓得慌的虱子驟然看到鮮血一擁而上。夏老頭當然不甘人後,又怕與人結仇,單槍匹馬不敵眾,就趁半夜拉我去賺些蠅頭小利。
這夜我睡得迷糊,被他一掌擊醒,夢遊似地開始了“夜半行動。”夏老頭精神奕奕,越撿越是興奮,他在盤算這筆財富的同時,不忘對我許諾要給我買塊巧克力。我在巧克力香濃美味的驅使下,氣力都大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