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童年屈指可數的夥伴裏,狗蛋和二毛占據了一席之地。
狗蛋獨自流浪到柳鎮。他像一條落魄的土狗,走到哪裏都受盡歧視。狗蛋用他的方式保護自己,他常常對我和二毛說:
“做人要強硬。否則別人就會騎到你脖子上來。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逃。”
他的至理名言受到我和二毛的一致推崇。
狗蛋比我和二毛都大一些。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多少歲數。對狗蛋而言,年齡的問題,就和天邊漂著的雲一樣無所謂。狗蛋讓我們叫他老大,原因是他擁有結實的體格和拳頭。這個正在迅速成長發育的男孩有著寬厚的肩,塌平的鼻子和兩片厚厚的嘴唇。他浪跡多年,風霜遮蓋住容顏,眼睛裏閃耀著像豹子一樣淩厲的光芒。
狗蛋和我們說起他的光輝曆史,他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學會扒竊,第一次就失手被抓。狗蛋極其懷念那段被關押的日子:
“有飯吃,有地方睡。真他媽的舒服。不比現在,風餐露宿,找個地兒睡覺還得和畜牲搶床位。”
於是我和二毛隨著狗蛋目光的幽遠一同見證那一段美好。
狗蛋極為堅決。他的堅決表現在認定的事,說一不二非得去做上麵。有一天傍晚我們決定用彈弓去攻擊李家嬸子的玻璃窗。狗蛋想出這主意振振有詞,李家嬸子是柳鎮我們所認識的最凶惡的女人。有一天他路過她家後院,那女人居然放出狗來追咬他,害他的褲子破了一個大洞。狗蛋接著轉過身讓我們欣賞他褲子上的補丁。狗蛋的臉從胯下倒轉過來,問我們是不是看到。我和二毛連連稱是。事實上那條褲子已經滿是補丁,破爛不堪。
三個毛孩子,雄糾糾氣昂昂地準備進行一場革命。根據二毛事先偵察,那個最凶惡的女人已經離開家去醫院看望她病怏怏的丈夫。但當我們踏進她家後院的那一霎那,拴著的大狼狗狂吠起來。緊跟著房裏的燈啪嗒一聲亮了。
狗蛋的鎮定在這時候發揮威力,他從容不迫地在千鈞一發之間,用彈弓將小石子“嗖”一聲射發出去,石子帶著呼嘯的勁風,直奔窗戶,很爭氣地在李家嬸子出來之間將之擊碎。狗蛋把手裏的彈弓迅速塞到二毛手中,笑嘻嘻地看著怒發衝冠的李家嬸子。
“是誰幹的?”李家嬸子狠狠地盯住二毛手中的彈弓。
“不,不是,是,我。我。”二毛害怕得連話也講不清楚了。他把無辜的目光轉向我。
打碎別人家的窗戶,可是罪惡滔天的事情。那一刻我很卑鄙地隻想到夏老頭的巴掌,我盯著腳下的泥土。
“不是你還有誰?你個小兔崽子,膽大包天了,敢打破我家玻璃?你爸媽是誰,去把他們叫來!”
二毛簌簌發抖,他嚇得忘記為自己申辯。
狗蛋自告奮勇:
“我知道他家。我去把他們叫來。”
他的樣子像是在做一件光榮的事情。走之前他甚至對李家嬸子說:“放心,我保證完成任務。”
又對二毛說:
“等我來救你。”
說完狗蛋昂首闊步地離開。我戰戰兢兢地跟在他身後。悶著氣,不說話。我對他這種不講義氣的舉動很是失望。
狗蛋向前走了一段,停下來等我。他牽我的手,我憤怒地甩開了。
“明明是你打破人家窗戶。你怎麼可以賴到二毛頭上?”
“我知道你怨我沒有站出來承認。但是我隻有一條命,拿什麼來賠給她?我不比你和二毛,好歹你們還有個家。”狗蛋突然哽咽了聲音,“要是我也有爸爸媽媽,我一定站出來承認。就算她把我往死裏揍,我也認了。”
我沉默不語。盡管狗蛋的做法破壞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但千真萬確地,我和二毛都有個家。他沒有。
我們找到二毛家的時候,二毛的父母,兩個五大三粗的拾荒者,正在一件一件地展示他們今天的勞動成果。狗蛋很誇張地叫了句阿姨出事了。嚇得二毛媽媽手中的易拉罐滑落到地上。
狗蛋說:
“二毛闖禍啦。他打破了李家嬸子的窗戶。現在正在那裏等你們拿錢去救贖呢。”
他把經過篡改成二毛追一隻麻雀,麻雀跳到李家嬸子的房簷上,二毛一不小心,就打破了窗戶。他講得繪聲繪色,連我幾乎也懷疑起那到底是不是真實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