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過世一年後,我也從小學順利畢業了。獅子頭帶著全班同學留了張合影,相片上大家都笑得一個模式的不自然。獅子頭逐一擁抱了我們,她張開雙臂來環抱我時,我覺得那兩隻胳膊,無比柔軟。獅子頭說:
“夏雨,你們要離開這裏了。老師知道你的境況,有份禮物請轉送給你父親。”
我從她手中接過一隻信封,放進褲袋。夏老頭拆閱時手指顫抖,我看到兩張大鈔票從信封裏溜到地上。我搶過那封信,獅子頭的字跡端正地映入眼簾。
“夏雨父親,這些錢,給夏雨讀書備用。他是個很有希望的孩子。我不想看他的學習生涯,就此結束。你就當向我借的吧。來日夏雨工作了,再讓他還給我。以後若有什麼困難,就打下麵這個電話找我。”
緊跟著一連串的數字。在我迷朦的眼睛裏開出一朵朵金色小花。我暗暗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到時候好好報答獅子頭。
賈亮也要和我暫別。他家以二比一的民主投票,推選他到賈婷的學校去就讀。原因是他父母在教育方向上意見統一,都認為那裏的教學更優秀,賈亮孤掌難鳴,他戀戀不舍地抱住我大哭一通,隨後踏上了火車。
我度過有史以來最沉悶的一個暑假。沒有朋友,沒有遊戲。我在垃圾場裏晃晃蕩蕩,像幼年一樣和夏老頭一同拾荒。有時候我停駐在炎炎烈日下,依稀看到我的過去:狗蛋,二毛,還有娟子,他們立在蒸氣騰騰的熱浪裏朝我揮手。夏季結束時我被曬得又黑又瘦,仿佛一截曬幹的長缸豆,夏老頭的衣服已經不再像長袍,然而依舊寬大,我才意識到:我,長大了。已經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了。
我的新學校就是曾經千萬次仰望過的那一所,初一三班。報道那天,我靜靜地坐在最末一排的空位上。教室裏人聲鼎沸,大家彼此交換名字,興趣愛好。有幾個女生熱絡得像熟識已久的老朋友。她們穿著漂亮的衣裙,看來家境不錯。
我不想說話。我對這個新的陌生群體,還懷有一份莫名的敬畏。同時我又感覺自己和他們之間,隔堵了一道城垣。有個瘦高戴眼鏡的男生坐在我身邊,他拿胳膊肘捅我:
“哎,我叫李誌。你叫啥名字?”
我懶懶地瞟了他一眼。沒回答。
“真沒勁。”他搖頭走掉了。
除了李誌,幾乎沒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直到班主任點名,才有幾個人扭過頭來向我好奇地打量了一下。當他們發現乏味無趣的我之後,他們很快收回了目光。
我的中學時代,就在這樣單調無聊的情況下開場。失去夥伴的我內心極為孤獨,卻更加默默無聞。我像一粒細小的沙塵,在初一三班的教室裏懸浮著,毫不起眼。我忽然患上了幻聽的毛病,有時候我豎起耳朵,卻聽到“嗡嗡”地一片聲音,隻能通過辨別老師的口形來猜測他究竟說了些什麼。我的成績開始退步,作業本上經常會被劃上紅叉叉,班主任找我談了幾次,我唯唯諾諾的態度使他非常不滿意。他認為我精神恍惚的原因,是某種齷齪的念頭作祟。他說:
“夏雨,進學校你的成績是班裏最好的。怎麼會退步這麼厲害?你要好好地反省,找到原因。我知道,你們這個年紀的孩子,是容易走歧路,在思想上犯錯誤的。你要為自己想想將來。”
他苦口婆心勸說的根據,是因為有一次他在課堂上發現我偷看藏在抽屜裏的言情小說。其實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的有關“愛情”的書籍,然而我的爭辯隻會令他更加堅定他的想法。——我隻好沉默。花費更多的時間精力到學習上。我做的一切事倍功半,幻聽越來越嚴重,最後有時我完全聽不到任何聲音,隻看到老師的嘴唇一張一翕,像條快要溺閉的魚。
我越來越沉默,越來越想念獅子頭和賈亮。有一次我跑到電話亭,拔通獅子頭家的電話,獅子頭溫和地問:
“哪一位?”
我又慌慌張張地掛斷了。我無法形容當時的心情,聽到她聲音的那一瞬,我的眼淚嘩地一下衝出眼窩,我像受傷的小獸一樣需要撫慰,但看到有人遠遠地走來,還是掙紮著跑開了。
夏老頭毫不知情。他對我的未來,充滿信心。他看我的目光裏,飽含自豪。他以為我仍是那個聰明才智,成績優異的小男生。
這種情形一直維係了整整一個學年。初二上半年,這種突如其來的症狀又奇跡般地消失了。一切恢複正常。我一邊惡補拉下的功課,一邊對自己身體的某些變化感覺惶恐。有一天半夜我大汗淋漓地從夢中驚醒,發現內褲上粘乎乎附著了一片東西,我仔細回憶夢中的情形,捕捉到一些細碎的光影,似乎是同班的女生,這讓我極端困惑,進而羞恥到無地自容。
接下來我時常做怪異的夢,每次蘇醒我都更加痛恨自己。我覺得身體裏有另一個夏雨,一個邪惡的,麵目全非的夏雨。他在夜裏跳出來,不斷向我灌輸肮髒的東西,我卻拿他無能無力。我的精神極端沉重,有一次我對著鏡子,感覺裏麵的那個人就是應該捉拿的元凶,我一拳揮去,結果割破的是自己的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