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一個穿藍格子衫的女人(1 / 2)

我的初中,基本上可用波瀾不驚四字概括。從學習到生活,都過得有章有節。李誌成了我這一時期最要好的朋友,但我們的友誼,似乎並不那麼單純。李誌的雙親都是醫生,他時常在舉手投足之間,不經意地流露出得意炫耀的神氣來。賈亮的信件隻維持了兩年,這對他這種沒有長性的人來說已實屬不易。最後一封信裏,他很明確地表示了自己的大方向,用的是豪氣幹雲的口吻:

夏雨。他寫道:我立誌要當一名刑警了。那有多威風。從現在起,我要好好溫習功課,你就等著看吧。

獅子頭這些年來一如既往地資助我的學習。我去看過她兩回,後一次她坐在校長辦公室裏,忙碌地分配著各年級的重任。她的波浪卷的頭發已經束起,人也見得清瘦了些。我坐在長椅上盯著來回晃蕩的褲管,獅子頭向我走來,仍舊很親切地撫摸了一下我的腦袋,笑著問:

“夏雨,來找老師有事?”

“就是來看看您。”我說。

我們立在走廊上,匆匆交談了幾句。有人喊她,她便急促地摁了摁我的肩,說小雨你要爭氣,回頭處理事情去了。

我是從夏老頭那裏聽說獅子頭升任校長的消息的。傳言原校長接受了一筆捐款,本應用在改善學校軟硬件設備上,他卻將之裝進了自己的腰包。隨之付出的代價足以讓他後悔終身。作為一名和藹可親,平易近人的老師,獅子頭得到大家的一致推崇,被委以重任。我在這個曾留下無數歡笑和眼淚的學校裏徜徉了片刻,一邊回味舊事,一邊欣賞著粉飾一新的課堂。時時見諸報端的消息,極有利地推動了子弟學校的發展。如今的房屋經過修補,已不再有“外麵大雨,裏麵小雨”的困擾了。

走出校門我抬頭望了望天空。瓦藍瓦藍的,我顧自笑了起來。現在的學生們,也許再不用在音樂課上昏昏欲睡。

回家時又在門坎遇到那個穿藍格子衫衣的女人。她低垂著臉,半側著身子,與我呈兩條直線地一進一出。夏老頭坐在飯桌邊,就著酒盅嗑花生米。桌上有噴香的飯菜。

我把書包甩在床上,兜了兩碗飯。推一碗到夏老頭的麵前。

“怎麼不叫她一塊吃?”

“她有事。”夏老頭皺一皺眉頭。欲言又止。

我必須承認,自從出現了這個藍格子襯衫的女人,夏老頭的脾氣便變得越來越好。沒有一個人能確切地說出她來自何方。我和她的三次接觸,都緣吝一麵。夏老頭也不願意過多地提起她,我們在此事上達成默契,他不說,我也不多問。然而憑直覺,我依稀能判斷出他們之間的那一點瓜葛。我們破敗的小屋,總是被她收拾得幹幹淨淨。夏老頭衣褲原先的缺口,都被細密的針腳覆蓋住了。我在這些細微的變著中,領略到一個女人對於家庭的重要性。她不隻隻是一種修飾,更多的,是涵複著的另一種氣味,它能讓你徹底舒心,把家,看成是溫暖的,安全的收納地。

一次我放學回去,門從裏麵反鎖著,窗簾直掛,屋裏有輕微的人聲傳出。混雜著壓抑低沉的呻吟。我調轉了身子,向小巷的另一處走去。陽光斜斜地刺在肩上,我的手指沿著牆壁遊走,指尖舒軟地麻。就這樣往複了幾個來回,經過家門時我都遠遠地瞥上一眼,內心惘然地陌生。

後來她就大大方方地從我家穿進走出,不再低著臉。她的麵目說不清楚地蒼楚著,卻在這種世事的蒼楚中凝出一份紅潤來。她與我們同桌吃飯,替我們收拾屋子,縫補鞋襪,洗衣做飯。她的話語很少,可每一句都很柔和動聽。夏老頭稱她為“芳芳”,我則喚她“芳姨。”

芳姨的性格柔順。不論夏老頭說什麼,她都照著去做,從不反對。我唯一一次見到他們爭執的情景是:芳姨一直平靜而堅決地說著什麼,夏老頭則從暴跳如雷到漸漸平息怒火,最後竟然屈誠了。晚飯後夏老頭送她回住處,去了很久。我透過窗子眺望到小鎮的萬家燈火,揣想芳姨的住處,是否也燃著一盞桔色的小燈。

我對芳姨的莫可名狀的感情,日趨濃厚。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我幾乎拿她當作母親的替身。雖然她不及我想象中的端莊明豔,但她勤勉,敦實,寬容的個性,已足夠彌補一切缺陷。這一段快樂時光,時常造就我另一種錯覺:我不再是夏老頭拾來的垃圾場的孩子。我與他,與芳姨,原本就是一個完美的家庭組合。

所以,當芳姨像空氣一樣憑空消失時,我的焦灼和失落,絲毫不亞於夏老頭。我們滿大街小巷地貼啟示,瘋狂地尋找著她。在我的強烈要求下,夏老頭終於說出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