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殊途(2 / 3)

“小雨,當初媽媽實在迫於無奈才會丟下你不管。你原諒我吧。”

我冷哼一聲:

“這樣的故事聽多了。你要認我也可以,你是不是帶我回去?”

“小雨,”她艱難地,一字一頓地說,“你知道,現在的情形,不可以。不過媽媽可以做補償的,媽媽可以提供你要的一切東西。隻要你說,我就去做。”

我冷眼瞅著她。原來這個女人,是這樣地怯懦,不堪一擊。她來尋找我,不是因為思念,而是受良心譴責驅使才做出的舉止。她對我沒有母愛,隻有內疚不安。

我說:

“你回去,我沒有你這種母親。我寧可自己是石頭裏蹦出來的。你也不必內疚,就當從來沒有生過我。沒有你,我一樣生活得很好。”

“小雨,媽媽不是那個意思。”女人的眼淚懸然欲墜,“隻是情形不允許,你懂嗎?”

“你少惺惺作態。不就怕我破壞了你現在完美的家庭?你放心吧,我不會。”

空氣凝滯住了。女人背過身去揩眼睛。我看她顫動的脊背,倏然感覺揚眉吐氣,腸胃舒通。我的心裏裝滿稀奇古怪的報複快感,它們正像一個漸漸漲大的汽球。現在回想,思念到極限,也許會產生可畏的反作用力。

女人抖抖索索地從口袋裏摸出厚厚一遝鈔票。

“既然你不肯原諒媽媽,那請你收下媽媽的一點心意。不用再那麼辛苦在街頭賣畫了。”

“你走!”我勃然大怒,“我賣畫怎麼了?至少我安安心心,幹幹淨淨!有什麼好自卑的?起碼我不用半夜發噩夢。”

我的思緒停阻片刻。這之間,似乎是夏老頭的訓斥和女人傾盆淚雨。果然是預想中的相見,但不是幸福的。——我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嵐嵐暮色,難以言明的悲愴像劈頭蓋臉的暗器一般將全身射滿了窟窿。我抱著頭塌坐在地上,回憶著這些年來的點點滴滴,它們像被捕捉的麻雀那樣四處亂竄,又毫無頭緒,作垂死掙紮。我緊咬嘴唇,直到夏老頭返回。

夏老頭拍桌子教訓我:

“龜兒子,你倒是骨氣了?你媽大老遠地趕來,就為了聽你小子的臭罵?你讀那麼多年書,倒是越讀越糊塗了?”

夏老頭又說:

“你以為你媽她扔你是她願意啊?用你的破腦瓜子好好想想。當年若不是走投無路,她怎麼會丟下你?”

夏老頭接著說:

“你倒好,牛脾氣一上來,啥難聽的都罵了。錢你媽叫我留著,還是給你。也是個苦命的女人呐。”

夏老頭發言完畢。把錢放在桌上,拎著酒瓶去沽酒。

我環視著這間小屋,在這裏,我曾做了多少個關於母親的美夢啊。那個天真無邪的少年,總以為他的母親,尋找到他之後,會領他走出這間屋子,融入到另一個家庭之中。他也總以為他見到母親的霎那,該是激動無比,哭著投進她的懷抱的。然而一切都本末倒置。他對她咆哮,認為她自私狹隘,活該受懲罰。

我把錢捏在手裏,手心裏全是沁濕的汗。

第二天中飯時夏老頭告訴我:

“她今天回城。下午兩點的船,你快去送送。別跟個倔驢子似的。”

我馬不停蹄地趕到碼頭。她果然提著旅行袋,佇在角落,向人群裏張望。我看見她臉龐的失落茫然,混雜著欲言又止的愁緒,然後她一步一步地,踏上船舷。不知為什麼,我始終沒有跑到她的跟前,隻看著船鳴笛離開港口。而那個女人,仍倚在欄杆上,眼神空空地,落在柳鎮這一方的天空裏。

船在視線裏逐漸變成一個小黑點,我坐在河旁的堤岸上,拿出祖母的相片,她微笑地望著我,仿佛在問:

小雨,你有勇氣接受苦難。為什麼沒勇氣接受最想念人的誠摯歉意。

我呆坐到天色昏暗,晃晃悠悠回到家。夏老頭少見地正襟危坐。

“龜兒子,過來,給你說一個故事。”

故事是有關一個不幸的女人的。她在外務工時與男人相識相愛,正要回家稟告父母,男人意外地被車輾送到天堂,這時候女人發現自己即將臨產了。家裏催促著她回去相親。——那樣一個年代,她似乎別無選擇。

“龜兒子,你要清楚。”夏老頭陳詞總結道,“不是所有壞的結果,都因為事先的壞念頭在作祟。像老子一樣,撿一輩子垃圾,難道是我喜歡?不過撿也撿出個寶,他媽的值。”

這是我所聽過的,夏老頭最精辟也最令我動容的一句話。他的言語粗俗,道理蠻淺顯。但讓我感動不已,不隻為他的話,還為他看我的態度。我畢恭畢敬地對夏老頭鞠躬,說:

“謝謝你。老爹。”

我寫信告訴賈亮,我喊出了許久都不曾再稱喚的“老爹”。“夏老頭手舞足蹈,快樂得像個孩子。”我寫道,“或許,早就應該叫出這一聲。但自負的心怎麼也不願意接受自己有這樣一個拾荒的父親。細想來,倘若不是他,我哪裏來的今天?可能早被餓狗叼食了。賈亮,和我們作對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心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