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殊途(1 / 3)

對於母親,我一直保存著一份美好的臆想。她的麵目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童年的某一時段,我曾經千百萬次地設計我們母子重逢的場麵,無一不是痛哭流涕,淚雨滂沱。我迷蒙地覺得那是種幸福。之後隨著年齡的增長,這類假想漸而形蹤隱滅。時光明白無誤地告誡我,事實上我們相遇的幾率幾乎為零。睿智的賈亮很早便意識到,他那句反詰:“你媽媽為什麼在你一出生的時候就把你丟進垃圾堆?”成為最好的擊滅幻想的武器。

大學裏空閑時候略略多了,我學著當家教,也能掙些錢,存貯起來當作來年的學費。五一長假,宿舍裏的兄弟們或是回家,或是在愛情沼澤裏忙得不亦樂乎,我則背起畫板,走上街頭,替人肖像。在我與這個諾大的城市相處近兩年裏,每一條公交線路,我都記得無比熟稔。公園,廣場,影院門口……人潮人海中,我尋覓著自己的位置,用畫筆記錄下在我生命之中交臂一瞬的人與事。有時候我會莫名地想起柳鎮,想起夏老頭,以及以往生活的斷章殘句。生命像張蜘蛛網,縱橫交織,每個人都在傾力吐著自己的絲去構建它。積澱下來厚厚一層,有用沒用的故事,全粘結在一塊。

夏老頭偶爾給我掛個幾個電話。話筒裏的他氣勢磅礴,保證自己身體無恙一切健康。我說未來由我自己分配和掌控,你不要過於操心。他馬上跳起來說:

“老子操個屁心!老子是指望你給我養老送終!”

我每每會不自覺地笑。他的口氣雖然強硬,聽習慣的我卻覺得這種關切尤其順耳。

宿舍樓由一位周大媽負責兼管。她麵慈目善,嗓門洪亮,正適合坐陣傳達室。這天我剛走到樓梯口,她便聲若洪鍾地對著話筒喊到:

“四零三,夏雨電話——”

我小跑去接聽。是夏老頭。

“龜兒子,有沒有空回來一趟?”

“我在打工呢。”

“打個屁工,快回來,你老娘在這裏等你。”

“我?媽媽?”我疑心聽錯。

“嗯。你快來,她著急見你。”

還想再問。那端“啪”一聲,掛斷了。

我匆忙收拾行李,跳上末班車,趕往柳鎮。我的心情簡直難以表述,半是欣喜半是置疑。母親,這個二十多年來空泛的詞,今天要得到最具體的詮釋了。我看著窗外的風景,它們齊刷刷地向後倒退:獅子頭,芳姨,還有寧可的媽媽,賈亮的媽媽,所有這些曾讓我對母親產生聯想的女人,都隨著風景一路後退。離柳鎮越近,我卻越來越感覺迷茫和不安寧:我要去見一個陌生人。她和我流著同一種血,並且,在我的虛幻世界中存在了許久。

房間裏彌漫著非常濃烈的酒氣。夏老頭胡子拉茬,他高抬著一隻腳,架在板凳上來回晃悠。床沿坐著一個女人,盤著高高的發髻,瓜子臉杏核眼,穿一套煙灰色職業裙裝,看上去非常溫婉。

我沒有想過,會在這樣的場合,以這樣的方式再次遇到她。簡直匪夷所思,就在前一個月,我還在街頭,為她們一家畫過肖像。英俊的父親,美麗的母親,再加上一個天使一般的孩子。——經典幸福之家。畫像一式兩份,其中一份我珍藏著。她居然是我的母親?

她也明顯地吃了一驚。然後她走到我麵前,反複打量。我從她的瞳仁裏讀到反饋出的信息:猶豫,吃驚,狐疑,同情。我直直盯著她的眼睛,直到她垂下頭,喃喃地說了句:

“怎麼會是你?真是天意。”

我也呆怔片刻,等了那麼久,如今母親就站在跟前。我反而猶疑了,怯懦了。我注視著她,企圖在她的麵龐上搜尋與我關聯的珠絲馬跡,卻徒勞無獲。我說:

“你怎麼想到來找我?”

女人嚅動一下嘴唇,沒出聲。

我又問:

“為什麼不早點來看我?”

周圍死一樣地沉寂。

我平靜地提出第三個問題,這個問題像一根針掉落在空曠的山穀,沒有半絲回音。

“你為什麼要丟下我?現在,準備帶我走嗎?”

“孩子,媽媽是有苦衷的。”

我忽然沒來由地憤怒起來。之前為母親拋棄我準備的所有原諒理由,貧苦,饑寒,她身上一樣也沒覷見。相反地,她是那麼容光煥發,那麼明豔動人。她孤單地站在我的麵前,但我的思海裏,反複翻騰的,卻是她們一家的甜蜜,和我與夏老頭數十載的辛酸。我覺得很惡心,胃在緩緩抽搐和蠕動,我蹲下身子嘔吐,結果吐出來一灘苦水。——晚飯沒有吃,長途顛簸,再加上眼前的女人,無一不令我作嘔。

她伸出雙臂想來攙扶我,被我一掄擱掉了。接著,我甕聲甕氣地說:

“你一定認錯人。我不會是你的孩子。”

“你的屁股上有塊榆錢大的黑斑,是胎記。還有,”她揚一揚手裏的布裹,“這是當年我用來包你的包袱,裏麵還有封信。是我寫的。夏雨,你是我的孩子!”

“你胡說!”我尖叫,“我不是你的孩子。”

夏老頭慢悠悠地幫腔:

“龜兒子,你真是她兒子。”

我抓過她手中的包袱,拋到地上。我的心裏一片混亂,大腦空白。我想到賈亮對待他母親的態度,今天,我徹底知曉那是如何的一種情感。交織著所有強烈的愛,與劇烈地仇恨。憑什麼?憑什麼那個小姑娘就應該穿得如同公主,而我從來都沒有新衣裳?憑什麼她幸福地生活卻讓我從小掙紮在垃圾堆上?憑什麼她要扔下我就扔下我,現在要相認就得相認?我不要這樣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