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亦是亦非(1 / 2)

出柳鎮之前,我並不知道,關山外會有這麼一個大城市。單單是它的一所校園,就足以囊括四分之一的柳鎮。之前我認為我就讀的中學,已是寬廣碩大。而當我上了火車,乘坐電車來到現在足下的這片土地時。我才發覺我的眼光是如此渺小。坐井觀天,這詞在我身上非常適用。

校園裏有數十條寬闊的道路。高大的梧桐分矗兩旁,伸出的枝臂剛好環成一圈墨綠的弧頂。三五成群的學生們,從綠色胳膊下如魚遊走。道路邊櫛比的建築物,分屬圖書館,若幹個食堂,還有一些雜貨店。

宿舍旁邊新落成一個大公園。流水潺潺,芳草如茵,成為學生們偏愛的去處。在這裏,孜孜學習者有之,談情說愛者有之。師兄告訴我們,曾經有人閑著無聊,一到夜色降臨,就提著手電到處亂照,如果正撞到卿卿我我的一對,他們往往會迅疾地自動隔離,惹來一陣轟笑。後來有人如言效仿,結果那女生厲害非常,反給撞了一鼻子灰回來。這事不知真假,不過自此傳言後,這種無聊的遊戲,便後繼無人了。

話雖如此,公園於學生最有利之處,的確是提供了相當好的約會場所。大一下半學期,寢室眾兄弟就從夜半私語話女生的地下活動轉為對她們的正麵攻擊,短短一個月間,都與單身時代瀟灑別離,淪為愛情的囚徒。

陳二曾問我:

“夏雨,你別隻顧著用功啊。浪費掉戀愛的黃金時段,多可惜。”

我微笑著搖頭。對於自己的處境,我有相當清楚的認識。我必須發奮讀書,考取獎學金,積攢備用,可能的話,我希望閑餘時間可以用來打工,換取生活費用。夏老頭為我已經極盡所能,不能再要求他更多。

每每清晨時分,別人都還在蒙頭大睡時,我已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捧書默讀。我喜歡清晨的空氣,混雜著泥土和青草的馥鬱,令人心智清明。而另一個歡喜的原因,源出一位美麗女孩的笑容。

我每天都能看見她。我們幾乎同時到達公園,相距不足十米,各自閱讀。偶爾合上書,她就會投送一個笑容過來,她有一對梨渦,漾開的時候幹淨又俏麗。我也還之一笑。然後,我們各自收拾書本,背向而行。

我覺得我與她之間,產生出一類默契。不用交談即能會心領悟。所以陳二驚喜地向我傳送消息時,我的腦海裏,立即浮現出她的影子。

陳二羨慕地說:

“夏雨你小子真不賴。聽說中文係的係花喜歡你呐。嘖嘖,飛來豔福啊。”

“中文係係花?”

“還裝蒜。我說你每天那麼早都爬起來早鍛煉,原來是泡妞啊。高,實在是高。”

我沒有追問。係花或者其他,都與我無關。重要的是,陳二口中的她,是每天早上與我對視而笑的那個女孩子。

我已然忘記我當時是如何思索的。人的記憶,其實並不忠實於真相。比如她,在我的記憶裏,完全可以用A或B來替代,甚至她的高矮胖瘦,都並不那麼真實。或者是有意談漠,或者,它們的隱藏,完全是為了烘托那對酒窩的可愛。反正之後我一旦記起她,最先也是唯一深刻的,就是她的酒窩,盛裝下萬語千言地漾溢。

我的記憶裏至多苦痛磨折,有時我覺得自己是棵狗尾巴草,贏弱,可是堅韌。我能完整地記錄下任何一件事情的經過,然而對於她——係花而言,她的完全的整體,隻有這一對酒窩。

我們很自然地走到一塊。旁人大跌眼鏡,都認為她的選擇是個錯誤。他們指指點點,一時間,我倆成為校園的風頭人物。人們無時不刻不在議論,為何楚楚動人的她,會青睞我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子。

她沒有辯解。我更是不在意那些流言。我們之間的默契,完全不需要用言語來表述。就好像一個人和他在太陽底下的影子。不管方位形狀如何改變,影子都不會變成旁人的。

交往過程中,我不曾贈送她多少禮物。這點讓她的同寢姐妹們憤憤不已。然而她毫不介意,一直都對我保持著非常友好而美麗的笑容。

現在我回想起來,會覺得有些微的遺憾。我至今無法很準確地定義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們一塊讀書,一塊去食堂吃飯,一塊沐浴在月光如紗的羽翼裏,聽一架架飛機從頭頂上轟鳴馳過。我們言語極少,就算相依坐下,中間必然也隔了半人之距。也許身為一個男人,我應該向她主動靠近。然而我始終覺得,一旦過於親密,就會傷害到她,及我們現在無法言說的快樂。

陳二笑我迂腐,說好聽是高古,說得難聽些,就是呆瓜。他說。

我與係花良好的關係,應當算是無始無終的典範。開始時就懵悝懵懂,結束也糊塗,她整個微笑的臉龐,從我的心髒像陣輕煙穿梭而出。在身後凝成一團潮濕的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