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離開這些年,柳鎮悄無聲息產生了一係列變化。發廊舞廳茶館一夜之間如同雨後春筍竄得到處都是。這種變化就像一位年過半百的阿婆,把林林總總的化妝品一股腦兒塗抹在臉上,到最後看不清本來麵目。我曾經心血來潮,清點某處臨街發廊,發現光叫“妮妮”的就有三家,隻一家敞開大扇玻璃門迎接客人,另兩家則“偏袖半掩”,燈光曖昧。透過貼著朦朧薄紙的門楣,能看見裏麵挨次靠坐在沙發上的洗頭小妹,或剔指甲或玩頭發,可謂是“百態人生”。一旦有客人,她們會齊刷刷地跳起來,迅速堆上一臉諂笑,像獅子圍攻獵物那樣形成包圍圈,伺機而動。賈婷每每與我走至此處,用眼角瞥我一下,然後抿著嘴笑,她慢條斯理地指著其中一間說:
“夏雨你從實招來,到這種地方來過沒有?”
我目不斜視拽著她的手向前走。賈婷朗朗的笑聲,拋落在身後。她說夏雨我不過問問你怎麼這樣緊張嘿嘿一定是做了虧心事。我看著她灑滿陽光的長睫毛,它們眨動時像一柄淡金色的小扇子。——我的話於是又咽回肚裏,賈婷捏一捏我的鼻子,她說:
“真是個傻瓜。”她以一句親密昵稱結束對我的盤問。
有時候我想,那一刻究竟是我的幻覺,還是我真的看見娟子。童年記憶的深刻程度是否會影響到現在的判斷。比如同樣的黃頭發,烏溜溜的黑眼珠,以及倨傲的神氣。她歪歪地俯在發廊外沿的牆上,下巴抬得頗高,斜睨著往來的路人。穿一件火紅的襯衫,領口開得極低,黑色超短裙,露出裙裾下麵白燦燦的大腿。她的發梢微卷,嘴唇塗得血紅,指尖夾著一支香煙,不斷有煙圈從她的鼻息和唇齒間吐露出來。她的臉是滄桑的,那種無謂浮世的凝練。像有把刀子一點一滴地將生活的苦難都鐫刻在她的麵龐上。高高的顴骨,被掩飾在胭脂的重疊之下,仿佛把所有的不甘和掙紮都包裹得嚴實,不讓人瞧見。當時我推著車經過,眼睛被紮了一下,然後我倒退回發廊的門前。我們相互行注目禮,女人的眼內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但她隨即平靜地撣了撣煙灰,把煙蒂丟在腳下踩滅,她吐出最後一個煙圈,轉身走回發廊,很快搭著一個男人的肩膀一同消失在門簾後麵。
我的思想中不斷回播這個鏡頭。它攪得我神思不安。有些天我反複夢到娟子,一會還是孩提時的天真無邪,一會卻變成一個冷陌冰涼的女子,她站在火山口,朝我輕蔑地一笑,縱身躍進茫茫火海。我蘇醒過來,後背已然被汗水浸濕。我再三思酌,決意去找那個女人查問清楚。然而當我第一次走入那家發廊時,得到的答案是:
“小菊不做了。我們也不知道她去哪裏。”
我獲取到一些鳳毛麟角的線索:小菊,孤身,不太合群,來去無蹤。僅憑這些,我無法確定她的身份。也許這隻是錯覺,我繁瑣的生活裏偶爾冒出的假象。
夏老頭已能不借助支撐朝前邁進六七步了。全部功勞應該歸屬於賈婷。有一次賈亮途經柳鎮,痛斥我不好好照料他的寶貝妹妹。
“看我們家賈婷,都要人比黃花瘦了。”他指責我,“別人是有愛情滋潤,我看她是為愛憔悴。”
賈婷跳出來為我辯護。
“哥你啥時候學會打文腔了?這叫奉獻得心甘情願。”
我默不作聲。賈亮說的是事實,賈婷的確消瘦不少。可她像沒事似的,一如既往樂此不彼地照顧我和夏老頭。她甚至喜滋滋地打趣說:
“這多好哇。又鍛煉身體,又能自然減肥。”
賈亮越來越時尚。他開始講究生活質量。當然,這種質量是和金錢做等價交換的。他衣冠楚楚,念叨的都是我不知曉的所謂品牌。起初他塞大把的錢給賈婷,當我發覺小妮子把花銷全用在我和夏老頭身上而她自己卻愈發清減時,內心的矛盾無以言表。我不清楚這樣一個活潑愛美的女孩子抗拒外界的種種誘惑需要多大的定力和勇氣,但她的若無其事確實深深折服了我。初到公司麵試的那次,賈婷揪著我去百貨公司買東西,趁我不注意就把一套標價三千多的西服買下了。賈婷解釋說:
“花的是我的薪水,和哥哥無關。我知道你的脾性,不受嗟來之食,早就拒絕掉賈亮資助了。”
她偏了頭想一想,補充上一句:
“可是我近三個月的薪水,你上班後得加倍還給我的。”
這一段日子的確過得清苦。夏老頭必須定期去醫院做檢查,量測血壓及配針藥。他的情況很不穩定,有一回半夜嗷嗷大叫,嚇得我們魂飛魄散,而複診的結論也讓人不能安心。醫生指明此時的夏老頭非常脆弱,任何一點刺激都極有可能引發他的病症。事後我們一再追問,才知道肇事者居然是一隻老鼠。它在夏老頭半夢半醒間從他的腹部大搖大擺地經過,並且在他半邊癱瘓的大腿根部小憩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