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似曾相逢雁歸來(2 / 2)

夏老頭說的時候,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我握著他的手,輕言安慰。眼前的夏老頭,瘦弱無力,眼睛混濁,皺紋像葉片的脈絡那樣清晰分明地攤在臉頰。時間是一個奇怪的導師,它能使我們熟悉陌生的東西,同時陌生熟悉的東西。例如老鼠之於夏老頭,在夏老頭數十年的拾荒生涯裏,被他踩死的老鼠多如過江之鯽,然而最終,他卻會害怕這種不起眼的動物。

我說老爹別怕。他慢慢平靜下來,舉目看窗外的風景。幾隻燕子嘰嘰喳喳地停滯在電線杆上,巷子裏背著書包的小學生,嘻哈打鬧地走過。夏老頭咽了一口唾沫,說:

“臭小子,現在城東城西的垃圾場,都誰在看管?”

我沒想到他大病初愈,最關注的,竟然是垃圾場的歸屬問題。後來我想,人一生之中,必定與他所處環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習慣一旦養成,即成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息息相關,脈脈相承。夏老頭和垃圾場之間,就像一個人和他的終身信仰那樣密不可分。垃圾場已不單單隻是垃圾場,它更是一種見證和標識。是夏老頭青春,愛情甚至人生的搖籃,還有墳場。他人生的每寸足跡,都沿襲著柳鎮大大小小的垃圾場一路奔走,若要將人生製定主題,夏老頭的主題曲,無疑是垃圾。雖然他同時亦非常嫌惡它們,但很顯然,如果脫離了垃圾,他將不能完整地描繪下他生命的整個篇章。當然,更不會有我的存在。

秋天到來時夏老頭吩咐我把椅子搬到窗旁。賈婷栽植的一盆金色小桔隻隻豐盈地懸墜著,夏老頭微微眯了眼,目光遊移到青藍色的天空裏。大雁排成人字形的長隊振翅高飛,夏老頭歎息著說:

“臭小子,那方向是柳鎮南門的垃圾場。那會兒你又小又醜,一轉眼都長這麼大了。時間不等人哪。”

我雙手搭在夏老頭的肩膀上,我說:

“老爹,遇到你是夏雨的福氣。”

夏老頭十分歡喜賈婷。但也有不滿意的地方。因為賈婷限製他飲酒。夏老頭說:

“每天隻給老子那麼一口酒喝,太不過癮。丫頭片子什麼都好,就是太管閑事。你不聽,她還嘮叨。”

賈婷不慍不惱,笑嘻嘻地拿出醫學書來:

“那是為你好。伯伯,我這可是有科學依據的。”

然而有一天,夏老頭卻和賈婷發生了激烈的爭吵。芳姨縫製的衫衣是造成他倆爭吵的導火索。賈婷剛發薪水,興致勃勃地為夏老頭買了兩件新襯衫。第二天夏老頭卻察覺原先的衫衣不見了。他勃然大怒,追問起來,原來被賈婷順手丟棄了。賈婷眼淚汪汪,滿麵冤屈,另一方則怒氣衝衝,指責她胡作非為,擅作主張。我勸撫了夏老頭,又對賈婷說:

“襯衣呢?你把它丟哪去了?”

“我看它又破又髒,丟垃圾堆裏去了。一件襯衫,值得發這麼大的火嗎?”

夏老頭嚷嚷:

“去把它找回來。快點去!”

他開始艱難地解身上新襯衣的扣子。

賈婷咬著下唇,望向我。這使我非常尷尬。我用胳膊肘捅了捅她,壓低嗓音說:

“丟哪了。我陪你去找。”

我們一前一後走出家門。賈婷拖著腳步走在我身後。她緊蹙著眉,盯著地上零碎的石頭,一路走一路踢。我停下等她。然後牽著她的手,講述了夏老頭和芳姨的故事。賈婷的眼睛瞪得溜圓,她顯然沒有預料到這一件襯衣對於夏老頭來說非比尋常的意義,她抱怨我不曾對她事先言明。她的腳步從滯重變得匆促,等我們從惡臭漫天的垃圾箱裏尋出那件襯衣,賈婷捧著它如獲至寶,她步履輕盈,歡快地在我臉上“吧”地親了一記。

“找到了。夏雨,你看,伯伯多重情誼。”

事態平息。夏老頭事後稱讚賈婷說:

“丫頭好心腸。要是別人,早被我氣跑了。”

賈婷則笑吟吟地回答他:

“我是被罵大的。我爸罵得還要難聽呢。夏雨,你說是不是?”

我會心一笑。聯想到賈紅軍毫無生氣的表情,還有從前賈亮添油加醋的描述,使我確信:龍配龍,鳳配鳳,一株長在罅隙的小草,隻有遇到另一株同樣具有茂盛生命力的小草時,才更充滿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