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婷婷大概懷孕了。”他說,“李誌在醫院遇見她。丫頭還讓他不要宣揚。”
這可是天大的意外之喜。我的興奮無以言表。初為人父的欣喜,很快將對賈亮職業的疑慮衝刷得一幹二淨。晚上我坐在寫字台前奮筆疾書,賈婷端著一杯泡好的綠茶走過來,像平素那樣把它端正地放在桌角。此時窗外落著小雨,雨珠從屋簷上滴滴嗒嗒地跌在窗台上。淺黃色的燈光,映著賈婷圓潤的臉龐,光潔的額角。我拽過賈婷,柔聲問她:
“賈婷,你是不是有喜了。”
“這個李誌,他答應我保密的,怎麼那麼多嘴。”
“那是真的?我要當爸爸了?”
“才一個多月。我不想你做事分心。瞞著沒說。”
我說你真是個傻老婆,這樣大的喜事怎麼能瞞著我呢。賈婷依著我坐下,我把頭貼在她的肚皮上,仔細聆聽。賈婷吃吃地笑起來:
“夏雨,現在是不會有動靜的。”
我不知道旁人做父親的感受。我的心裏如同種下一株種子,期待它發芽,開花。現在除了夏老頭和賈婷,我在世上還有了另一股精神動力。它促使我更加努力地工作,為將來打基礎。我現在的積蓄,已經夠為購置一套房子預付首期。我想,最幸福美滿的日子,馬上就要到來了。
夏老頭知道了賈婷懷孕的消息,表現得比我還要高興。他不要賈婷時刻陪著,有一空就攆她休息。平時不屑一顧的電視廣告,這時候成為必看專欄。隻要具有滋補療效的保健品,他就催促我去購買。有一天,夏老頭竟然委托別人織了一件嬰兒衫送來。賈婷揣在懷裏哭笑不得,她說老爹你別操心孩子還得過一陣子才能出世呢。
我們的生活,朝著美好大踏步邁進。有時候我覺得人生,就像一棵鬆樹那樣,也可能長在懸崖峭壁,也可能曆練風霜劍影。但隻要看見一絲曙光,就不能停止向上生長的欲望。生活是杯酒,舌尖最先觸到的是苦澀,之後才是香醇。
夏老頭這一階段神清氣爽。身體康複得很快。我和賈婷樂觀地估計,過不了多久,他就能行動如常。我帶賈婷去看了未來家園——是一套七十平米的大居室,賈婷開心地從這扇門跳到那扇門:
“這間朝陽的房間給老爹住。可以常曬太陽。我們住那間大屋,隔一方空間出來給你寫字讀書用。還有一間小房,就給未來的寶寶用。”
她已經把一切都構思妥當。我們於是商議先不告訴夏老頭,屆時可給他一個驚喜。
我以為所有苦難都早已經過去。沒想到生命要呈現它的權威時,就絲毫不會憐惜你是否有所準備。聖經上說,上帝不會折斷壓傷的蘆葦,不會吹滅將殘的燈火。如果依律事實分析,上帝必定是個混蛋。
夏老頭在某個陽光明媚的午後,麵對著城東的垃圾場,像一根筆直的電線杆一樣向前撲倒,再也沒有醒轉過來。
那天午後,天空湛藍得像一塊大琉璃,暖風輕拂,夏老頭情緒高漲,他說:
“龜兒子,天氣不錯。不如我們出去轉轉。”
他轉一轉的目的地,是柳鎮大大小小的垃圾場。我推送著他,在數個曾經無數次俳徊的垃圾場邊停留。春天暖融融的氣息,攙雜著垃圾的酸臭,製成一種奇特的腐敗的味道,在鼻息間飄蕩。仍有年幼的孩子,俯身在垃圾堆裏認真挑揀著。黑黝黝的臉龐,蓬亂如草的頭發。寬大的衣褲簡直像一團花色抹布。我和夏老頭同時注視著他。注視著曾經的我。夏老頭慢悠悠地說:
“龜兒子,他可真像小時候的你。”
我沒有回答,直接衝那個孩子喊了句:
“喂——你過來。”
他挪動著步伐,移到我們麵前。他舉起袖子擦額頭細密的汗珠,另一手放下奇大的一隻塑料袋,有些狐疑地瞪著我。
“你叫我?”
我問他你為什麼不去讀書,要在這裏拾荒。小家夥梗一梗腦袋,眼睛裏倒是不屑的神氣。
“讀書有什麼好,它能賣錢嗎?”
他的反詰卡住了我。我無法很清楚地和這個孩子解釋學習與賺錢的關係,在他這樣的年紀,眼前遠遠甚於不可預知的將來。
夏老頭說:
“你爹媽呢?”
“他們就在那邊。”順勢望去,兩個粗壯的拾荒者的背影。
我又問他:“爹媽也沒有讓你上學麼?”
“我爹說,上學的都是傻子。”他吡牙咧嘴地衝我一笑,“我爹說我頂半個勞力,誇獎我會賺錢養家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