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轉過臉,靜靜望著狗蛋。
“我就不知道為什麼,總想保護他,照顧他。監獄的生活,真不是他媽的人過的。誰弱,誰就要吃虧。有一次他們欺負他,恰好被我看到了。我衝上去,對準為首的那個人就是一拳頭。他的鼻梁骨當場就碎了。”
狗蛋說到這裏,輕歎了口氣。接著說:
“當時我正在努力減刑。這樣一來可好,不隻刑沒減成,反而多坐了兩年牢。”
“何峰雖然很感激我。但他的處境更不妙了。我人高馬大,別人不敢找我算賬,把氣都撒在他的身上。”
“後來,他就死在監獄裏。據說是猝死,心肌梗塞。他媽的老子才不信,那麼屁點大的人,會心肌梗塞。”
我不知道說什麼。夜晚的江風吹在身上,讓人感覺有點寒冷。
“不過人都死了。還能怎麼追究。所以老子終於想通了,”狗蛋拍打我的肩,“很多事情,都是被老天注定的。你隻要盡力過,就別再責怪自己。夏老爹不會怪你的,你也要學會原諒自己。”
狗蛋的手掌裏全是厚實的繭。粗糙,卻有力量。隔了衣衫,我仍能感覺到他手心的內容。一個孤兒的成長史,勢必會有更多的紛繁和掙紮。
“你怎麼想到回來?”我問他。
“我走了很多地方。一直都想著回來看看。看你,看二毛。我在這世上沒有親人,你們是我最容易想起,也最喜歡想起的人。一想到你和二毛,我就覺得我其實一點也不孤單。”
我很感動。我看著狗蛋說不出話來。他的表情憨厚,神情安寧。我們不再說話,共同遙望點點繁星,假如星辰能代表一個人的魂靈,那麼今夜,二毛,何峰,祖母,還有夏老頭,一定也都在注視著我們。
天色一點點地暗沉下來,直至漆黑一片,水麵倒影的燈火,一盞接一盞地寂滅。狗蛋的臉,在夜色裏隻留下一個輪廓,他說:
“夏雨,我要回娛樂城接人。”
狗蛋愛上了娛樂城一個叫小芳的陪酒小姐。每天下班都要護送她回住處。我說我陪你去。我們重回到娛樂城,人群已經三三兩兩地散去,杯盤狼藉,幾個服務生正收拾著桌椅。我們站在更衣間外,等小芳的出現。狗蛋靠在牆上,很溫柔地叫喚小芳的名字。女人拉開門,剛卸完妝的臉龐顯得有些慘白,她沒好氣地衝狗蛋翻著白眼。
“你今天不用送我。我還有約會!”
又是她。我疑惑命運安排的所有巧遇,是否都是為了繼續生命之中未唱完的歌曲。小芳?小菊?還是娟子?她的聲音暗啞,神情倨傲。她同樣疑惑地瞥了我一眼,從我們之間“噔噔”地走過。狗蛋垂頭喪氣地看她鑽進一輛銀色的轎車,四個輪子從狗蛋的心坎上緩緩地壓了過去。
我說:
“狗蛋,回去休息吧。你又做兩份工,沒有充裕的休息時間是吃不消的。”
“沒事兒。我習慣了。小芳說,等我賺了足夠的錢就能娶她。”
我突然想起問他:
“她不是本地人吧?”
“可能曾在柳鎮呆過一段時間。不過她從來都不肯多說,她很恨別人問她的過去。”
我和狗蛋在十字路口分別。已是淩晨兩點,街上攏聚著薄薄的晨霧,把我們包裹在一片潮氣中。我說:
“狗蛋你記得,無論無何你都有我這個朋友。”
他摸摸後腦勺,揚起唇角,安慰地笑了。
“夏雨,記得常來看我。”
我們朝各自的方向行進。抵達家時,屋子裏居然還亮著燈,電視也沒有關,屏幕上全是雪花點。賈婷摟著枕頭,半坐半臥在沙發上,我躡手躡腳地關了電視,抱起賈婷,她迷迷糊糊地醒了。
“你下次叫老朋友來家裏吧。”賈婷嘟囔著,“外麵又冷又不安全。”
我洗漱完畢,替賈婷撚好被角,旋掉台燈。眼前交替更迭狗蛋和小芳的臉龐,人生的道路,要多少次披荊斬棘,才能走到理想的彼岸。我想生命是一卷白紙,每一個字的刻錄都有它非凡的意義。狗蛋之於我的意義,就是勇於麵對和承擔。
和狗蛋相遇的頭個周末,我們去柳鎮南郊公墓看望沉睡地下的二毛。二毛的墳塚荒草叢生,他的父母拿到新的生育指標,從此離開這個另他們悲痛欲絕的小鎮,到其他地方開辟天地。——狗蛋細心拔去墳頭的雜草,將一束幽香的百合花和一大盤豬頭肉放在二毛的墳前。我們垂首肅立,二毛的黑白相片,仍對我們天真燦爛地笑著,仿佛時光,永遠停駐在貧寒卻快樂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