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意外相遇(1 / 2)

夏老頭去世後的一個月內,我一下子喪失了大部分熱情,我懶懶洋洋打點著工作和生活。精神好像困頓在一方枯井裏。我眼前常常浮現夏老頭生命終結的那幕,懊悔和痛恨如同藤蘿一樣緊緊抓住了我。一有空我就像個機器人,遊走在柳鎮的各個垃圾場內。這一段時間,我胡子拉茬眼神空落,被賈亮稱之為“行屍走肉”。

我言語極少,賈婷也是。我第一次感覺到寂靜有多麼可怕,原來夏老頭的訓叨,已成為我生命之中的習慣。然而現在,我們卻隻能在追憶中去尋找以往的和諧與快樂。吃飯時我和賈婷對坐著默默扒飯,唯一能提醒我們時間正在流逝的,是掛鍾走動的聲響。有一次賈婷夾了一筷子排骨朝左邊探送過去,老爹這是你最喜歡吃的燉——她話說了一半,座位是空蕩蕩的,賈婷的手一哆嗦,排骨滑落下來,掉在空碗裏。我們互瞅著對方,我勉強熬出一個笑容,說:

“快吃吧,菜都涼了。”

第二天開始,飯桌上不再有多餘的空碗。我們竭盡全力地掃除一切可能構成心理障礙的東西。夏老頭死了,這是不爭的事實。我們必須接受事實。

賈亮建議我們盡早搬家。

“到了新的住處,就不那麼觸景生情了。”他說。

我未置可否地搖頭。直到某一天的清晨我醒來看見熟睡著的賈婷雙手交叉,輕按在隆起的小腹上,陽光從窗隙間鑽入,灑在她嫩白的臉龐——我驟然間感覺到一種陌生的,久違的美好。我再一次輕輕把耳朵貼在她的心房,從賈婷勻稱的呼吸間感覺另一個生命的蠢蠢欲動。生命的本質是愛的延續。此時有燕子低掠過屋簷,銜了枯枝,預備安立新窩。我起身打電話給賈亮,告訴他我決定今天搬家。

搬家的人很快到了。車上跳下來三個大漢,都長得孔武結實。其中一個引起我的特別注意,我感覺自己曾在哪裏見過他。他有一張方正的國字臉,左臉頰斜著一道刀疤,從塌平的鼻翼一直伸展到厚厚的唇角。他的眼裏蘊藏著聰慧,機敏,還有略略的不安。東西很少,裝在貨車上砰砰作響。我被安排坐在副駕駛座上,行駛中可以偶爾聽到他們開的黃色笑話,接著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賈婷堅持要帶上夏老頭常坐的搖椅。她在某方麵非常虔誠。到新房後她首先把搖椅放在陽台上,笑著說:

“這下,老爹就可以常曬太陽了。”

家具擺置到位。我結款,請師傅們喝茶稍坐。他們隻坐了一會兒,就急忙推說還有任務要告辭。我送他們下樓,車子發動前,那個被我注意的男人又跳了下來。他跑到我麵前,很激動地看著我,問:

“你是不是小時候撿垃圾的那個夏雨?”

他的眼神滿是熱切的希望。我剛點頭說是,他已一把探出胳臂,大力捏住我,幾乎咆哮地興奮大叫:

“真是你!夏雨,我是狗蛋啊。你還記得不?小時候,和你一塊撿垃圾的那個狗蛋?”

難怪我會感到如此熟悉。時間可以改變一個人的音容相貌,但卻不能改變他的特質。狗蛋是影響我憶憶的關鍵部分,像一架機器的零部件那樣承接了我幼年的種種經曆。我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腕,激動使我的問話毫無秩序疙疙瘩瘩。我說狗蛋你什麼時候回到柳鎮的怎麼會當了搬運工你住在哪裏有沒有成家。狗蛋說夏雨我現在要去做事沒有空閑聊了我寫個地址給你晚上你就到那裏找我。他匆匆拿筆在我的記事本上劃下“秀麗娛樂城”的字樣。一蹬腿又躍上了貨車。他坐在空蕩的車板上,咧著嘴露出整齊的白牙向我揮手。我目送著他,車子在視線裏越行越遠,最後變作一個小黑點,我背過身,暖風輕柔地抹在我莫名其妙潮潤的眼眶上,我倏然覺得一切都那樣嶄新,並且讓人愉快。

晚飯後我來到秀麗娛樂城。這家坐落在柳鎮中心的娛樂城,已成為柳鎮夜生活的標誌。所有白天被壓抑的情緒,都可以在這裏得到放任,解脫。用娛樂城的口號來說,就是脫下一切麵具偽裝,盡情狂歡。我穿過密密麻麻的人群,在振聾發饋的音樂聲和五光十色的彩光中尋覓狗蛋的身影。他剛剛以拳頭威嚇了幾個酗酒鬧事的年輕人。我說,狗蛋你請個假,我們換地方好好聊聊。

我們沿著河堤一路走,一路談。我們彼此傾吐著這些年來發生的故事。聽說夏老頭去世的消息,狗蛋隨我沉默下來。我們並肩停駐在曾經時常嬉戲的河灘,狗蛋蹲身拾起一塊小石子,朝水麵丟了出去。小石子在水麵跳動,劃出三圈水波,最後,被平靜的河水吞吃了。我抬頭仰望,星星如同米粒鋪滿了整片天空。

“夏雨。你知道吧。我去了西部,在監獄裏結識了一個夥伴,他叫何峰。長得就像二毛,又瘦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