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彼岸花(1 / 3)

(一)

冬季過後,暖春便邁著腳步姍姍來遲。狗蛋攜同娟子來看我,娟子勾住狗蛋的胳膊,露出甜滋滋的笑。她經過一季調補,氣色已經好許多,大概是走得著急的緣故,臉上紅撲撲的,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來。狗蛋也見得康健了,我說從你身上果然能讀出心寬體胖四字真經。狗蛋憨厚地笑著,放下一籃雞蛋:

“夏雨,我們是來向你辭行的。”

“啊?”我沒反應過來。

“醫生說小芳這樣的身子,適宜在鄉間調理。我們商量了一下,打算回她的家鄉去。先蓋間房子,再找些事做。我們都已經辭職了。”

“我打從小離開,都沒回過家鄉。這次終於可以回去,好激動哩。”娟子接口說。

“那你真是如願以償,”賈婷端茶給她,“人啊,到一定年紀就開始惦記著葉落歸根了。能早回鄉,還是早回地好。”

她們話匣子一打開,頓感投緣,倆人躲到房裏嘰嘰喳喳海聊去了。我和狗蛋對坐,互相仔細打量著,然後一同笑。

“夏雨,這次一分開,又不知道到哪年哪月才能再見。”狗蛋搓著雙手,“我一定會很想念你的。”

“我也一樣。沒關係,天涯何處不逢君嘛。回去後好好待老婆,等過兩年我來看你,可得讓我抱大胖兒子了。”

我們相互交換了住址。狗蛋買下午一點的渡輪票,不能耽擱太久。我要送他們去渡口,被婉拒了。娟子說夏雨你別送我怕我們一受不了就不走了。賈婷也意外地勸阻我,還一個勁朝我擠眉弄眼。我看他們緊緊依偎著走到路邊,坐上開往渡口的公交,漸漸地消失在我的視線。我有點難受,頹然地坐在椅子裏發呆。生命中可珍視的朋友,重逢後又各自天涯的感覺並不輕鬆。賈婷泡了芬芳的茉莉,擺在桌上。她微笑著注視我:

“夏雨,別難過了,人都有自己的一個家啊。別離是為下一次的相逢嘛。你不是常這麼說的?”

“話是這麼說。我總有點擔心他們。”我輕輕搖頭,沒有再說下去。

“生活是靠雙手創造的嘛。”賈婷咯咯笑了,“我剛剛偷偷往小芳的皮包裏塞了二千塊錢。”

“啊?”我大窘,這個傻妮子,真是啥事都想得出來。

“你別擔心。我沒說完。我啊,在錢裏夾了紙條,說這錢是我們借他們造房子用的。歸期兩年。我怕他們發現不收受,才拉著你不讓送客。”

我緊緊地摟著賈婷。是啊,人都有各自的家園,朋友哪怕在天涯海角,隻要彼此牽掛彼此惦記,就已經很完滿了。我還苛求什麼呢?

果然,一年後狗蛋的彙款單如期而至。他和娟子回鄉後承包了魚塘,又栽植柑桔,年終結算時,盈餘竟有萬餘元。於是就迫不及待地把款先給我們彙來了。和彙款單同時抵達的,還有一張全家福。狗蛋和娟子的中間,端坐著一個白白胖胖的孩子。背後標記了拍攝時間,還有孩子的名字:

餘夏。

我把相片壓在寫字台的玻璃板下,和我兒子的滿月照並列擺放,兩張天真無邪的麵孔,都朝我燦爛若花地咧嘴笑著。

李誌也結婚了。對象正是我看見過的那個護士。他們琴瑟和諧,均對醫學有著濃厚的興趣。一個是出名的醫生,一個是護士先進份子,我戲稱這才叫天作之合。李誌一臉柔情蜜意地盯著他的新婚妻子,嗯了一聲。他的目光讓我想到若幹年前那個風流倜儻的帥小夥,成天琢磨著如何在情書造詣上百尺竿頭,又想到他給賈婷未遂的那封萬能情書,不禁“撲哧”一聲樂出聲來。李誌十分尷尬,急急地為自己辯解道:

“年青不懂事的時候,隻注重外表。等成為一個真正的男人時,就更兼重涵養一點了。”

賈婷存心捉弄他:

“噢?這麼說來,我就是虛有其表而敗絮其中,尊夫人則是金玉其內卻姿色平平的了?”

李誌窘迫得答不上來。他無辜地望著我們:

“你們夫妻倆一唱一和,厲害得要命。我才不和你們爭。我老婆啊,就是我眼裏最漂亮的花朵。”

我聽他說花朵,又想到他曾對著班上體育委員朗誦的事。我們的體委是一位牛高馬大的女生,常代體育老師打年終分數。李誌體育成績不好,從來都是不及格,他想從她那裏走後門過關,就對著她情聲並茂地朗誦:“啊,你是我的大麗花!”剛好那個女生胸部極大,平時非常避諱人們說到“大”字,一腳踢中他的要害。李誌偷雞不成蝕把米,在家裏哼哼唧唧了一天才來上課。走路還是內八字,這事在我們班裏傳笑了好幾天。

我說:

“她是你的啥花都好,萬萬不要是霸王花。”

滿堂轟笑。李誌紅著臉踹了我一腳。

賈婷笑著忽然沉默下來。我擔憂地問她在想什麼,她說:

“哥哥不在這裏,我想他大概又有事來不了了。”

賈亮越來越神出鬼沒。出席聚會的時間更是少之又少。李誌選擇的是旅行結婚,說好了回來後要大家聚聚的,他事前也應諾得很好。到這時候還不露麵,一定是不來了。

李誌問賈婷:

“賈亮這小子,我們都成家了。他到現在還是個快樂單身漢,你哥哥是不是把嫂子藏起來了不讓大家看?”

“哥哥說他不結婚。怕拖累人家。”

“什麼拖累不拖累的,夫妻坐在同一條船裏才叫風雨同舟。”

我有點疑惑。李誌的話很有道理,夫妻同林鳥,何來拖累一說。賈亮真是叫人摸不著頭腦。倏然間,我腦中疾速閃過戴老六猥瑣的模樣,賈亮做的事會不會和他有關係?他們那天交換的到底是什麼?

正思考間,賈亮匆匆趕到了。他一屁股坐下,咕嚕嚕地連灌了好幾杯茶,剝了一堆開心果往嘴裏塞。

“好啊,我都聽見了。從實招來,在說我什麼壞話?”

李誌掩住笑,一本正經地回答:

“賈亮同誌,據悉你近來行動無常。根據我偵察員不分晝夜的嚴密偵察,發現你正從事不法活動,現證據確鑿,希望你能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罪行,主動交待,爭取從寬處理。”

“啪”一聲,賈亮的杯子摔在地上。他的神色大變,惱怒中混雜著莫名的驚駭。他用力拍著桌子,臉膛青黑,太陽穴突露,喝道:

“是誰在造謠?簡直無中生有,胡說八道!”

賈婷急忙掰開他的手掌,看有沒有被劃破的地方。李誌顯然沒料到他的一個玩笑會激發賈亮如此大的反應,一時間怔在那裏。喃喃說:

“我不過是開個玩笑。”

我也覺得賈亮的反應實在過激。他仿佛也有所意識,彎腰去撿地上的玻璃碎片,低聲咕噥了一陣。等他坐直了,又恢複成那個開心快樂的賈亮。他給李誌一記老拳:

“他媽的老子的心髒病遲早被你嚇出來。說得像真的一樣。”

大家嘻嘻哈哈坐著談笑了一陣,李誌醫院臨時要接受一個急救手術,於是我們紛紛互道晚安,離開茶室。賈亮隨我和賈婷走了一程,他本來要去探望外甥,這時候手機響了。賈亮掏出手機,先直接斷掉連接。然後埋頭發了個消息。數分鍾後,他改變了主意,對我們說另行有事,急急調轉身子打了輛車,走了。賈婷望著他鑽進車門,似有所思地晃了晃腦袋,歎息一聲。我攬定她的肩膀,我說傻丫頭不要擔心你哥哥他沒事。賈婷強裝著扯了扯唇角,她說我知道我知道他隻是太忙忙到沒時間陪我們。

我們都不再說話,我知道我和賈婷都在為賈亮擔心,但又都不想接受這樣的猜測。說的話不過是彼此安慰罷了。柳鎮的改變日新月異,昔日居住的小巷已經擴建,圍牆也早已經被推倒。可是我希望人的變化並非如此,特別是賈亮。

大概過了兩個月,我們的擔憂變成鐵打的事實。戴老六在嚴打期間被查出藏毒,遭受刑拘,他在審訊裏提供出有價值的線索:供貨的上家是賈亮。霎時柳鎮的大街小巷都張貼出賈亮的頭像。賈亮終於夢想成真了,不過這次,讓他環遊世界的是一張黑白色調的通緝令。那天我在書房寫字,賈婷在廚房忙碌著,突然聽見在客廳看電視的兒子拍著雙手笑著嚷嚷:

“舅舅上電視嘍。舅舅上電視嘍!”

賈婷慌亂地摜下菜刀,衝進客廳。兒子指著屏幕裏的肖像說:

“媽媽你看,舅舅在電視裏。”

賈婷大叫一聲,癱瘓在沙發上。我急忙抱起她,賈婷伏在我的肩膀,“哇”地放聲大哭。我撫著她的背,也是又焦慮又傷心,我千思百想,萬萬沒想到這個與我從小玩到大的誌趣相投的朋友,竟然在做著這樣的違法勾當!我騰出一隻手,播賈亮的電話,手機是關著的。賈婷抱著我的腰,淚水像破堤的洪水一樣,很快淹濕了我的前襟。她斷斷續續地抽泣:

“夏雨,夏雨,我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