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感覺到她的顫抖。此時的賈婷,像片在秋風中懸懸欲墜的落葉。我隻能更緊地摟住她,眼眶也一陣模糊。電視裏賈亮的頭像忽遠忽近地跳動,依然是那樣快樂無憂的笑容。他怎麼會這樣糊塗,犯下如此滔天大罪?從前的一切看似不妥的地方都有了解釋:那是因為賈亮的的確確在從事見不得人的所謂“事業”。而這種“事業”,誓必最終要以生命和自由作為償還的代價!
第二天傍晚,警察找上門。他們彬彬有禮,問了幾個問題。賈婷臥在床上不吃不動,眼神空洞渺茫。我盡可能地提供出相關線索,事實上我的思緒也是一片空白,好幾次答非所問。我說:
“你們一定是搞錯了吧。賈亮是我的好朋友,我和他從小玩到大的,他絕不會做出這種傷天害理的事來。”
我說:
“賈亮從小就是心地善良的孩子。他隻懂得如何去幫助別人。”
我說:
“一定是有人誣陷他。你們可要查實清楚,不要冤枉了好人。”
可是警察回答我說:
“我理解你們的心情。如果沒有證據,我們是不會通緝他的。他小時候是個什麼樣的人,不代表他長大後就還是這樣的人。這一點,我相信你們應該清楚。一切要以大局為重。假如他有任何消息,請你們配合警方工作,要在第一時間通知我們。”
我呆若木雞地點頭。
等他們出門,賈婷輕悄悄地從床上起來,她流著淚,坐在我的身旁。朝遠處凝神眺望了一會,然後抹掉眼淚,以一種決然而平靜的態度說:
“他們說得對。他不能一錯再錯了。我們要勸服他投案自首。”
我訝然地瞪著她。賈婷又重複了一遍,這次她的語氣更加堅定。我的內心一陣波濤澎湃。賈婷,這個柔弱的女孩子,在這麼緊要的關頭,不是想著如何幫哥哥逃脫法律的治裁,而是要將之親手送進監牢。她的內心需要承受多大的煎熬,才能做出這樣的決擇啊。我伸手環住她的胳膊,她仍在輕輕地顫抖。我說:
“他會明白你的苦心的。我們也是為了他好。”
賈婷虛弱地靠在我的身上,如今,我真正成了她唯一的依靠。而我們要聯手去抓捕的,是她的哥哥,我的死黨。
過了片刻,李誌的電話打來了。李誌的聲音十分憔悴,聽得出他也一宿沒有睡好。李誌說:
“夏雨,我思考了很長時間,覺得還是應該打個電話給你。賈亮這次犯的可能會是死罪,我思來想去,身為他最好的朋友,我們都應該有堅持的立場。好朋友更不應該包庇他。所以,無論是你還是我,一有他的消息,都還是立即通知警方吧。”
李誌的表態更讓我堅定了態度。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和賈婷都守著電話,怕錯漏掉賈亮的任何消息。一天,兩天,半個月過去了,賈亮就像從這個世界上憑空消失了一樣,被蒸發得幹幹淨淨。大街小巷處處張貼著的大幅通緝令,有些已經被新的廣告覆蓋,有些則經受了風雨的腐蝕,破爛不堪。警察到家中例行走訪過幾次,一無所獲。這個小鎮迭出的案件讓他們疲於應付,有一回一個民警甚至在我家問詢筆錄時睡著了。他們的勞碌讓我唏籲,同時感受到一份莫名的親切,所有平安幸福的生活,都是來之不易的。一些幸福的產生,必然會犧牲掉另一些幸福。
(二)
當我以為賈亮徹底消失的時候,他卻以一種闖入者的姿態躲藏在我家裏。他胡子拉茬神情疲憊,眼窩深深地陷入,眼睛布滿了血絲,顴骨高高暴起,嘴唇幹裂,頭發像一篷枯草又長又幹遮住脖頸。他的手上握著一副黑色太陽鏡,聽見有人開門,他驀地驚跳起身,抽出隨身的匕首躲在門後。見是我,他長籲口氣,朝我呶嘴示意把門反鎖。我確實是驚喜交加,見賈亮這樣落魄潦倒的樣子,忍不住鼻尖一酸。賈亮軟軟地倒在沙發上,我倒水給他喝。他一氣灌完了。我正要問他話,他卻搶先說:
“媽的,這逃亡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我已經大半個月沒洗澡了,夏雨你有沒有能換的衣裳先借我穿穿?我去洗澡,回頭咱哥兒好好聊聊。”
我找出一套衣服遞給他。他找個袋子裝好,徑直向衛生間走去。
我隔著門,聽裏頭嘩嘩的水流聲,賈亮很輕地在哼一支小調,是他從前常哼的調子。我安靜地聽著,一會兒,他不唱了。我說:
“賈亮,到處都在通緝你。你還敢跑回來。”
“我太難受了。貓在山林裏,風餐露宿的,還成天提心吊膽,怕條子來搜山。”
我可以想象出賈亮擔驚受怕的樣子。我說:
“還是自首吧。說不定政府能寬大處理。這樣逃,啥時候才到頭啊?”
水聲止住了。賈亮沉默了一會兒。
“夏雨,我拿你當哥們才回來找你。你知道我犯的是什麼罪?販毒!是掉腦袋的事兒!條子能那麼輕易饒了我?”
我不吭聲。在想怎麼才能勸服賈亮自首。棄暗投明,爭取寬大處理,這是他唯一的出路。
“戴老六那個XX,我真是小看他了。他媽的膽比誰都小。”賈亮像是想到了什麼,補充道,“他才藏幾克毒,能判多少年?媽的老子的一個小拇指都不到!”
“賈亮,自首吧。”
門被拉開,賈亮換好衣服了。我們麵對麵地盯視著,他的目光滿是迷惑不解。
“夏雨,你被條子灌了迷魂湯了還是怎麼地?自首?自首我能落個好?還不就是吃槍子兒。你要是怕我連累你,明裏說話,我賈亮絕不是拿兄弟開涮的人。”
“不是——”我不知道怎麼和他解釋。
“不是就好。”賈亮像往常那樣捶我一拳,“我就相信你是靠得住的朋友。這裏我也不久呆,過三兩天我就走。其實本來馬上就可以出去的,還是有些放不下你和賈婷,還有我的小外甥。真要走了,不知道猴年馬月再能見麵了。”
“走?到哪裏去?”
“文萊知道吧。假護照人都幫我辦好了。身份證也有。”他從換洗的衣服裏掏出一疊文件來,我瞟了一眼,看到新身份證的名字一欄,印著張天水三個字。
我無法再多說了。我的腦袋亂哄哄的響成一片。賈亮打了個嗬欠,說:
“我先睡個囫圇覺。別叫我。”他往床上直挺挺一躺,四仰八叉,扯過被子蓋在肚子上,才幾秒鍾就打起呼嚕。我心知他是太累了,這種躲藏的生活比遊擊戰役還要讓人勞心傷神。我靠在房門,看賈亮睡得香甜,心裏亂成一鍋粥,公安局給的電話號碼就端正地擺放在茶幾上,隻要我動一動手指,我就能把一個販毒者送進大牢,就能從此問心無愧。可是我怎麼也撥不下那幾個簡單的數字。賈亮分明能逃出法網的,他隻是惦記我們才折回來看看。我的眼前浮現出從前的一幕一幕,它們像一句句的哀請,哀請我不要幹蠢事。最後我發現自己摁出的號碼是賈婷的。
賈婷即刻就趕了回來。她走到床邊,把賈亮的手臂放進被子。她坐在床沿,像媽媽那樣細心地理著他的發角,眼睛裏滿是淚水。她端詳著賈亮好一陣子,然後走出房間,輕輕旋轉了門,從容不迫地對我說:
“報警吧。”
“我——”我支支吾吾。
“還是我來。”賈婷說。她照著號碼一個個地撥動,到最後一個時,她停住了。右手一壓消除鍵,還是沒有撥號成功。她緊咬著下唇,一行淚順著麵龐滴落在聽筒上,我上前奪過電話,掛斷。我說:
“再想想,也許還有其他辦法。”
“除非他能自首。”賈婷無力地說,“否則誰都幫不了他。”
我說:“那我們就再勸勸,也許他能醒悟?”
於是這個傍晚,賈婷準備了一桌豐盛的晚餐。我們絕口不提其他事,隻一個勁地回憶小時候的歡樂時光。賈婷斟滿三杯葡萄酒,舉敬賈亮:
“哥,從小到大你最疼我,我記得有一次別人欺負我,是你冒著危險把我從圍毆裏奪了出來。為這,敬你一杯。”
她說著,仰脖一幹而盡。
我也說:“賈亮,從小到大我都和你混。我挨罰你也挨罰,我受表揚你也受表揚,我們可謂是甘苦與共,好兄弟,好朋友,我敬你。”
賈亮很受感動,我們一點一滴地細數著件件小事。喝了不下五瓶紅酒。賈亮喝得臉紅脖子粗,他頻頻舉杯,到最後好像醉了。他左手搭著我的肩膀,右手摟著賈婷的胳膊,趴在桌子上,喃喃地說:
“好妹妹,好妹夫,我隻剩你們了。”
依照我和賈婷的計劃,這頓晚宴算是最後的團聚。第二天我們便要將這個最親最愛的人繩之以法。然而半夜賈婷去給賈亮倒水,卻發現床鋪空空。——賈亮不知何時遁走了。一封信,靜靜地放在床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