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二點鍾上下,唐啟昆走出了丁公館。

“我真想不到解決得這麼快,”他輕鬆地想。

起先他坐在丁秘書長對麵很不自在,結裏結巴說不出話。他感到腦頂上重甸甸的有東西壓著,臉上一會兒冰冷,一會兒可又發起熱來。可是文侃很客氣,於是當兩家親戚的麵——把這件事談妥了。十爹跟丁家的五舅老太爺也都在場:他們都認為這辦法很對。所有的田當然全都賣掉。大少奶奶還住在娘家等分家,將來就帶著祝壽子另外住開。那些骨董字畫呢——由他唐啟昆開個清單請他們來查。

唐啟昆勝利地告訴自己:

“我沒有吃虧。家反正是要分的。隻有那些骨董字畫——我要想點個辦法。還有是債務。”

可是有一件事叫他不舒服:他想到了丁壽鬆。

“真該死!——這個臭混蛋!是他說出來的!他告我的密!”

當時他就老實告訴了他們——丁壽鬆說了丁家一些什麼不堪的話。可是這一手總還報複得不夠。他恨不得一回家就幾拳揍死那個家夥。同時又忽然覺得有點傷心。他打了寒噤。到家門口下車的時候,他竟莫明其妙地有點害怕了。

“丁壽鬆,丁壽鬆!”

“他還沒有回來,”老陳閂上了大門。

二少爺咬著牙叫:

“把他的東西扔出去!——叫他滾!”

老陳並沒有照辦。他兩手抱著膝頭,靜靜地等到丁壽鬆回來。他眼珠釘著丁壽鬆,老半天才指指對方的臉,又翹起大拇指指裏麵:

“他請你滾。”

“什麼!什麼!”——那個睜圓了右眼,臉子衝著老陳越湊越近。

怎麼,老陳這是什麼意思!——一個門房跟他開這個玩笑!他把下唇窩了起來,抓緊著骨頭的拳頭。他要給對方一點顏色看看!

“哼!”他說。愣了會兒就往二少爺書房走去。

二少爺正出了房門要去看大太太,在廳子上截住了他:

“哪個!”

“我……二少爺。”

書房裏的燈光斜射出來,打磚地上又反映了點亮光到他們身上。他們麵目很模糊,彼此隻瞧得見眼睛在閃爍著。

唐啟昆忽然畏縮起來。他平日簡直把對麵這個人小看了,再也想不到他竟有一手厲害的,竟能夠破壞他,在暗地裏叫他上當。他一想到這個人這麼可怕,他這就什麼威都發不出了。麵對麵盯了五六秒鍾,二少爺用沉痛的聲音說:

“你太對我不起,你太對我不起!哼,這未免太無情了,太可怕了!你好,你好!你——嗯!”

“怎麼呢,我……”

“好好好,你走罷你走罷。你現在就走,不必住在我家裏。”

那個的身子矮了一截,漸漸彎了起來,好像竹篾子在火上烤著似的。他哭喪著腔調:

“二少爺……二少爺……”

二少爺一抽身就退了一步,大叫道:

“來人!來人……桂九,桂九……韓福……”

廳上的電燈一下子亮了。許多人奔了出來。連大太太跟五二子也一拐一拐地趕到了門口,她們用種看把戲的派頭往這邊看著。五二子還有點忍不住要笑的樣子,好像她早就知道會演出一套什麼來。

直到那個丁壽鬆帶著包袱著給趕了出去,唐啟昆才消了氣。

那位客人從春天一直到現在初秋,把夾袍夾襖什麼的全打在包袱裏,那塊灰黃的布單就裹不住,散了下來。他正要撿起來重新打包,二少爺可一把搶了他的——往外麵路上一摔。接著使勁一推。叫老陳關了大門上了鎖。他把鑰匙裝到了自己口袋裏。

“再也不許他上門!哪個要是放他進來——就是通賊!辦!”

“什麼事嗄?什麼事嗄?”大太太跟他走到她房裏去。“他倒著實肯替你出力哩——你發他這個脾氣……”

五二子在後麵裝了個鬼臉,好像是在向對麵的誰打眼色——“爹爹少了個幫手!”忽然發見爹爹瞟了她一眼,她趕緊沉著臉,吸了一下鼻子。

看來今晚上爹爹一定有話談。她雖然給大人們逼著上了床,可是還睜著眼睛,一麵小心地呼吸著——不叫放出點聲音。

鍾擺老是不快不慢地在那裏搖,顯然很冷靜的樣子。外麵有時候咭咭咭的,仔細一聽——可又沒有響聲。不知道到底是老媽子們在那裏搗鬼,還是蟲子叫。於是五二子腦袋從枕上抬起一會兒又放下去,接著又側著耳朵注意一下。她很想要知道那鬼頭鬼腦的聲音是怎麼回事,可是她舍不得丟了隔壁的密談。

爹爹的嘴裏好像銜著什麼似的,聽去總有含糊。他跟大太太在那裏計議那樁大事:他們要把家裏的骨董字畫運出去——藏到一個妥當地方。

“這個樣子我們才不吃虧,”他壓著嗓子。“我這個——都是為你打算:我呢我自己不在乎這個。”

大太太把聲音略為提高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