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兒子猛地覺到一陣冷氣,全身的肌肉一縮。他記起從前在柳鎮時候的一件事:那次他吵過了就平靜了,她老人家第二天可起了個大早——一房一房跑去哭訴,隻除開五房裏。

“她真急了,”他想。大太太就隻有這麼一樁壞處:一使起性子來——就什麼麵子都管不著,仿佛打算以後再也不出來露臉了似的。

“我要他們看看我這孝順兒子,唵!你看看瞧!”

嘴裏重複著,她又哭了起來。

唐啟昆跟發熱的人一樣——幹巴巴地咂了咂嘴。腦子裏有一種捉摸不定的東西在那裏梗著:似乎平常他不敢去想的,不敢提到那上麵的一些什麼,現在他可非去想一下不可,可是他定了定神之後,又困惑起來:他抓不準心底裏隱藏著的到底是些什麼。這仿佛是一種厄運,又仿佛是一種好運道。他感到他的頭蓋骨在往下壓著,覺得腦頂上戴著了一頂好幾斤重的鐵帽子。身上可熱癢癢的,好像在裏麵釀著喜氣什麼的——關不住地打汗毛孔裏流出來。

其實他近來許多事都還算如意,辦得都順當。為什麼怕要他讓大太太來鬧蹩扭,來煩他的心呢?於是他悄悄的抽了一口氣。他怕這件母子中間的蹩扭會打斷他的好運。他在肚子裏占著卦:

“和平解決呢——就都好。”

五二子拿一張小竹椅坐在祖母旁邊,輕輕地替她老人家捶著背,黑溜溜的眼珠子不住地往她爹爹臉子轉動者,顯得幸災樂禍的樣子。

唐啟昆彎下腰去,擺著一副犯了罪的臉色,軟著嗓子勸她別生氣。老年人血氣已經有點衰了,該讓這點兒血氣好好地留著,一來火就得動用了好許多。

“娘要是不康健,不那個——我活著有什麼意思呢!”

“嗯,我老了:我血氣衰,血氣衰!”她聲音給五二子的小拳頭震得一下子粗,一下子細。“我血氣快要用光了,我快要死了:你說的一點不錯,一點不錯!我快要死了,好得很哩,好得很哩,我就會死!”

“唉,我不過是記掛你的話。我怎麼會咒你死嗄,怎麼會嗄?我不過勸勸你……”

“勸勸我,哼!隻要少叫我作氣就是好的嘍,唉。”

“我哪裏是叫你作氣呢?我是跟你商量商量的。”

他很謹慎地舔舔嘴唇,眼珠不動地釘著他娘。

“娘,你說呢?那些個——要是放在——”

“我不管,我不管!你做你的,我做我的。我有我的法子!”

兒子很響地歎了一聲,重甸甸地站起來往外走。他步子跨得很慢,腦袋低著,仿佛怕那些地板出了毛病——一個不小心就會陷下腳去。眼珠子可往兩邊溜,想看看別人的臉色。

就這麼著走出去麼?做娘的一點也不愛惜她兒子,不喊他回頭麼?憑他的經驗——他知道過會兒會打發五二子到他書房裏去叫他的。不過——

“不過她如今肝火太旺。”

末了——他自己打了轉身。

“唔,”他打個手勢表示這件事有了轉機,因為他們母子向來很融洽的。“我們商量下子看:到底是大舅舅家爺好,還是——還是——還是別的地方好。”

唐啟昆站在那裏,一直到大太太張了嘴——他才坐下去。他又恢複了先前那種精細勁兒,機密地跟他母親談著。隨後他放心的樣子點點頭,行了一下深呼吸。於是他躊躇了一下,就更加秘密地湊過臉去。

這時候五二子捶著背的兩隻手臨了空。她側著臉聽了一下。悄悄地跑到房門口往外麵張一張,把門關上了回到原位。

“這樣子,”二少爺小聲兒說,“那就這個樣子好了。那——那——唔,一定是大舅舅家了?明兒個就送去?”

他們動手得很快。唐老二一到自己房裏拿了電筒,就跟大太太開了那些鎖著的房門,翻起箱子來。五二子守在門口,衝著黑地裏東看看西看看。有時候小心得過了火,她手一張,壓著嗓子叫:

“慢慌子!”

“怎幹?”

“好像有聲音……”

裏麵的人趕緊停止了動作,麵對麵瞧著。院子裏似乎有蟋蟀叫。什麼地方雞啼了起來,嗓子是嗄的。

“哦,沒得什麼,”五二子又說。

到大亮五點鍾的時候,他們已經打好了包。大件的給裝進了三個蔑箱子——外麵看來很不值錢。大太太主張這些由她跟雷老太太送去,還帶著五二子。啟昆老二該到丁家去送侃大爺的行,這麼著不打眼些。

五二子把嘴一扁:

“嗯,雷老太太——一叫她同去就壞事!”

唐啟昆可很很地瞅了他母親一眼:要讓老年人去做這些事——沒有做兒子的照應,那他不放心。

“先把這事辦完了,丁家我下半天去。”

“小侯,小侯!”一吃了早飯他就叫。“去喊五掛車子!大舅老爺寄放這塊的東西——今天要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