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東方開始發白,華生就起來了。

他一夜沒有睡熟,隻是在床上輾轉著。剛剛疲乏地合上眼,什麼思想都襲來了。

菊香,阿浩叔,葛生哥,阿如老板,阿生哥,賣唱的瞎子,紡織娘,月亮,街道……無窮盡的人和物仿佛坐著車子前前後後在他的腦袋上滾了過去又滾了過來。

喔喔的雞聲才啼第一遍,他就下了床,打開門,離開了那沉悶的房子,呼吸著清新涼爽的空氣,在田野間徘徊著。

這時四周非常的沉寂。蟲聲已經靜止。沒有一點風,月亮到了西山最高峰的頂上,投著淡白微弱的光。東方的天空漸漸白亮起來,疏淡寥落的晨星在先後隱沒著。弧形地圍繞著的遠處的山,隱約地成了一橫排,辨不出遠近。朦朧的晨氣在地麵上迷漫著。掩住了田野,河流,村莊和樹林。

一會兒,黃昏上來似的,地麵上黑了起來。月亮走進了西山頂上的黑雲後背。

第二遍的雞聲喔喔地遠近回答著,打破了沉寂。

天又漸漸亮了。

地麵上的晨氣在慢慢地收斂,近處的田野,河流和村莊漸漸顯露了出來,模糊的山峰一麵清晰起來,一麵卻像被田野和村莊推動著似的反而遠了。

華生穿著一件白衣,一條藍色的短褲,打著赤腳,獨自在潮濕的田塍間走著。

青綠的晚稻已經有他的膝蓋那麼高,柔弱地向田塍間斜伸著,愛撫地拂著華生的兩腿,落下了點點的露水。華生感覺到清涼而舒暢。

他在默想著昨夜的事情。

那真是夢一樣。

菊香對他特別要好,他平日就感覺到了的。但昨夜的事情,他卻永不曾預料到。

她姓朱,本是離開傅家橋五裏地的朱家村人。她父親朱金章從小就是在傅家橋做生意的,後來自己有了一點積蓄,就在傅家橋開了一爿寶隆豆腐店,把家眷也搬來住了。那時菊香才八歲,拖著兩根辮子,比華生矮了一點點,常常和他在一處玩著。

一連幾年,豆腐店的生意很不壞,也買進了幾畝田。遠近知道了便紛紛的來給菊香做媒。

她父親選了又選,終於將她許配給了周家橋一家很有錢的人家。那時菊香才十二歲。

但訂婚後三年,他們一家人走了壞運了。最先是菊香的母親生起病來,不到兩個月死了,留下了一個十五歲的菊香和七歲的男孩。她父親照顧不過來,本想半年後,待她到了十六歲,就催男家迎娶的,不意那一年下半年,她的未婚夫也死了。

第二年,豆腐店的生意又遭了一個打擊。

四鄉鎮的一家豆腐店竟想出了主意,來奪他的生意,每天天才亮,就派了一個人挑著擔子,到傅家橋來,屋屋弄弄的叫著賣豆腐,這麼一來,雨天不要說,人家連晴天也懶跑到街上去買豆腐,就照顧了上門的擔子。她父親雖然在傅家橋多年,家家戶戶有來往,但到底是別一村人,和傅家橋人不同姓,生意就突然清淡了下來。

虧得菊香這時已經長得高大,也很能幹,能夠幫著她父親做生意,於是他父親就退去了兩個夥計,減少了一點開支。

菊香是一個天生成聰明的女孩子。她沒有讀過書,沒有學過算術。因為華生常到她店裏去,他曾經進過初等小學,認得一些字,略略懂得一點珠算,她就不時的問他,居然也給她學會了記賬算算了。

這樣的女孩子在附近是不易找到的:既會刺繡挑花,又會識字記賬,而且又生得不壞。

她雖然很瘦削,卻很清秀。眉目間常含著一種憂鬱的神情,叫人見了生憐,而性情卻又很溫和。

一班人都稱讚她,又紛紛的來說媒了。但那中間很少人家能夠比得上從前周家橋的那一家,因此都給她父親拒絕了。

她父親自從受了幾次的打擊以後,脾氣漸漸變壞了。他愛喝酒打牌,老是無節製的喝得大醉,罵夥計打學徒,荒廢了工作。要不是菊香給他支持著,這爿豆腐店早就該關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