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生過了橋,把擔子放在岸上,知道還有一些時候,便豎著扁擔,坐在穀袋上等候著。
這是四鄉鎮的軋米船,在所有的軋米船中間最大的一隻。它有方的船頭和方的船梢,約有二丈多長,有著堅固的厚板的方篷,裏麵有人在撥動著機器。一支黑煙囪從那裏伸了出來,噴著黑煙。船邊一根水管吐著水。方篷的後麵近船梢的地方,左邊安置著一個方鬥圓盤的軋穀機,穀子從方鬥裏倒下去,圓盤裏麵的機器轉動著,下麵就出來了分離了的米和糠。有人從這裏用小籮盛著,拿起來倒在右邊的一隻舊式的但用皮帶拖著的風箱的鬥裏,米就從風箱下麵落了下來,糠被扇到後麵的另一個洞外。這個人用另一隻籮接著米,一麵畚著往後麵的軋米機的鬥裏倒了下去,於是糙米就變成了白米,和細糠分成了兩路落了下來。
機器轉動得非常迅速,一轉眼間,一袋穀子便變成了熟米。岸上的人抬著米和糠回去了,又來了一批抬著穀子的人。
“從前要費一天工夫,現在一刻鍾就夠了——嘿,真奇怪!”華生的身邊忽然有人這樣說著。
他轉過頭去,微微笑了一笑。
那是阿波哥,生著一臉的胡髭,昨晚上首先和阿浩叔他們爭執的。他現在也來軋米了,和他的一個小腳的麻臉的妻子抬著一籮穀。
隨後討飯婆似的阿英也來了。她是一個聾耳的寡婦,阿英是她的名字,因為她很神經,人家就不分大小,單叫她名字,有時索性叫她做聾子。她已有了五十八歲,但她身體還很強健,有著一雙大腳,走起路來比男人還快。在傅家橋,人家一有什麼事情,就少不得她。她現在挑著的約八十斤的穀子是阿元嫂的。
接著葛生嫂也來了,她和她的大兒子抬著兩隻空籮在地上磨了過來。
“你阿哥等一會就來,他說要你軋好了米,等他抬呢。軋米錢,他會帶來的。”
她放下空籮,說了這話,就和阿城回去了。
隨後人越來越多了,吉祥哥,新民伯,靈生公,長石嬸……最後還有順茂酒店的老板阿生哥。
華生輕蔑地望了他一眼,轉過臉去,和阿波哥對著笑了起來。
風越來越大了。果然是東南風。軋米船裏的黑煙和細糠時時給卷到岸上來,迷住了他們的眼,蒙上了他們一身的灰,最後竟吹到坐北朝南的頭一家店鋪門口去了。
那是阿如老板的豐泰米店兼做南貨生意的。店鋪的左邊是店堂,擺著紅木的椅桌,很闊氣。右邊是櫃台和貨物。
阿如老板這時正在店堂裏坐著。他的肥胖的身體打著赤膊,揮著扇子,還流著一身的汗。
他在店堂裏望著前麵埠頭邊的軋米船和那些穀子,心裏早已感到不很痛快。
不料風勢越來越大了,忽然間一陣旋風似的把軋米船上的煙灰和細糠卷進了店堂,粘住了他的上身和麵孔。
他突然生氣了。用團扇遮著麵孔,一直迎風奔到了橋上,大聲罵了起來:
“你媽的!早不軋,遲不軋,偏偏要揀著這時候來軋……”
這時船上正在軋華生的米。華生支著扁擔站在埠頭邊望著。
他驚詫地轉過臉來,望著阿如老板,還不曉得他在罵誰。他看見岸上的人全轉過了頭,對阿如老板望著。
阿如老板張著兩手,開著闊口,連牙齒都露出來了。他對著華生惡狠狠地瞪著眼,叫著說:
“你這小鬼!你的埠頭在那裏呀?跑到這裏來了……不許你軋米……”
華生清楚了,這是在罵他,立刻氣得一臉通紅。他沉默地瞪著眼望著他,一麵提著扁擔走了上來。
阿如老板立刻從橋上退下了,回到店堂裏拿了一根竹杠,重又氣洶洶的走了出來。
“你這豬玀……你罵的誰……”
華生離開阿如老板幾尺遠,站住了。
阿如老板也站住了腳,握緊了竹杠,回答說:
“罵的你!你這小鬼!”
“什麼!這埠頭是你私造的嗎……”
“橋西人家的!你沒有份!”
“誰說的……不是傅家橋的埠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