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生突然站起來了,他的手才觸著田溝中的混濁的水泥,上身還未完全倒下的時候,他清醒了。一種堅定的意誌使他昂起頭來:
報複!他需要報複!他不能忍受恥辱!
他握住鋤頭的柄,從泥土中拔了出來。他有著那末樣的大的氣力:隻是隨手的一拉,鋤頭的柄就格格地響著,倘若底下是堅固的石頭啃住了他的鋤頭,這鋤頭的柄顯然會被猛烈地折成了兩截。但現在因為是在相當鬆散的潮濕的泥土中,它隻帶著大塊的汙泥,從他的身邊跳躍到了他的背後,紛紛地飛迸著泥土到他的身上。
華生沒注意到自己給染成了什麼樣可怕的怪狀,立刻轉過身,提著鋤頭跑了。他忘記了他到這裏來是為的什麼,他沒想到他反而把田溝開得寬了許多,田裏的水更加大量地往河裏湧著出去了。
他要跑到傅家橋橋頭,衝進豐泰米店,一鋤頭結果了阿如老板!他相信他這時一定在那裏,甚至還得意地驕傲地挺著大肚子在橋上站著。
“這樣更好!”他想,“一鋤頭砍開他那大膿包!”
他的腳步非常的迅速,雖然腳下的田塍又狹窄又泥濘,他卻像在大路上走著的一樣。他的臉色很蒼白,這裏那裏染著黑色的汙泥的斑點,正像剛從戰壕裏爬出來,提著上了刺刀的槍杆往敵人陣線上衝鋒的兵士。他什麼也沒有想,隻有一個念頭:報複!
誰判定他放爆竹賠罪的呢?誰答應下來,誰代他履行的呢?這些問題,他不想也明白:是鄉長傅青山,和自己的哥哥葛生。
他決不願意放過他們。倘若遇見了傅青山,他會截斷他的腿子!就是自己的哥哥,他也會把他打倒在地上。
他忍受不了那恥辱!
“你看,你看……華生氣死了……”站在後麵的立輝露著驚疑的臉色望著華生。
“誰也要氣死的!”瘦子阿方在田塍那邊站了起來回答說。
附近許多農夫見華生那樣的神情,也都停止了工作,露著驚異的目光望著他,隨後見他走遠了,便開始喃喃地談論了起來。有些人甚至為好奇心所驅使,遠遠地從背後跟了去。
但是華生一點沒有注意到。他眼前的一切仿佛都沒有存在著似的。他的目光尋找著那個肥胖的,大肚子的,驕傲凶狠的阿如老板。
“華生……”忽然對麵有了人迎了過來,叫著他的名字。
華生仰起頭來,往遠處望去,這才注意出來是阿波哥向他這麵跑著。他的神情很驚惶,詫異地望著華生的臉色和衣衫。
“你在做什麼呀,華生!”
“我嗎……關水溝。”華生簡短地回答說,依然向前麵跑著。
“站住,華生!”阿波哥攔住了他的路。“我有話對你說!”
華生略略停了一停腳步,冷淡地望了他一眼,一麵回答著,一麵又走了。
“我有要緊的事情,回頭再說吧。”
“我的話更要緊!”阿波哥說著,握住了他的鋤頭和他的手,堅決地在他麵前擋住了路。
華生遲疑了一下,讓步了:
“你說吧,我的事情也要緊呢。”
“到這邊來,”阿波哥說著牽了華生的手往另一條小路走了去。“你這樣氣忿,為的什麼呢?”
“我要結果傅阿如那條狗命!”華生憤怒地說,“你有什麼話,快點說吧……”
“噓……低聲些吧……”阿波哥四麵望了一望,走到一株大樹下,看見沒有什麼人,站住了。“為的什麼,你這樣不能夠忍耐呢?”
“忍耐……你看,二十個大炮仗,五六千個鞭炮已經放過了……這是什麼樣的恥辱……”華生依然激昂地說。
“等待著機會吧,華生,不久就來到了……現在這樣的舉動是沒有好結果的……他現在氣勢正旺著……”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呀?”華生憤怒地截斷了他的話,又想走了,“照你的說法,等他氣勢衰了,那時還用我報複嗎?”
“你不知道,華生,現在是惹不得的。他和傅青山勾結得很緊,幫助他的人很多,因為大家相信他有錢……哼!你說他有多少錢呢?”
“誰管他這些!”
“你不知道底細,”阿波哥說著笑了起來。“他從前比我們還窮,是在上海給人家看門的,因為姨太太看上了他,卷了錢一道躲了起來,後來又丟棄了姨太太,把幾萬元錢全吞吃了,才偷偷地回到家鄉,慢慢造起屋子,開起店鋪來,不曉得走了什麼運,一連幾年,年年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