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見伊果停手,便歎了一聲,轉身離開。
伊果心有不甘,遠遠跟著那人,來到一處山洞,見那人坐在一個從山洞吊下的圓盤中,闔目而坐。圓盤晃晃悠悠,那人口中念念有詞。
伊果走進去,四處張望了一下:洞內石桌、石凳、石床,鍋碗瓢盆具備,忽得悲從中生,又想起任砯這個親弟弟與她割袍斷義之事。刹那間也不想再與那江城子相爭,也不理會他,徑直躺倒在石床上。
江城子見忽然一個外人躺在自己的地盤,也視若不見。
如此相安無事多日,這日伊果起來,忽又見那石壁上寫著:
牢落西南四十秋,瀟瀟白發已盈頭。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漢無情水自流。
長樂宮中雲氣散,朝陽閣下雨聲收。
新蒲細柳年年綠,野老吞聲哭未休。
心中驚道:“這卻是哪裏的和尚?竟會用如此筆法寫詩?”見此詩雖然被潸潸淚雨盡透,口吻卻如一位遜國君主痛失家國一般。慢慢踱至江城子身邊,小心道:“江城子,你我在這山中相處日久,難道你還不肯告訴我你的身份?”
江城子想了半晌,苦笑道:“我……建文帝朱允炆你可曾聽過?”
伊果驚道:“朱允炆?莫非你就是建文帝?”
江城子不語,手中結網動作不停。
伊果盯著他看了半晌,實在不敢相信,卻又不能不信,忍不住歎道:“一葉浮萍歸大海,為人何處不相逢。我伊果一生遇人,總是冤家路窄……”抓住江城子雙肩,激動道:“朱允炆,不,江城子,不,建文帝!天,我都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你……”伊果實在不知靖難之役中建文帝竟逃出皇宮,竟然還叫自己遇上,一時不能自已。
江城子一臉不為所動,似乎對伊果的反應早在意料之中。
伊果跳到他麵前,道:“皇上啊,你竟在這裏三天打魚,兩日曬網!你可知江湖上因你起了多大的事故?圖炆會的人以為你死了,糾結了幾千人馬攻打皇宮為你報仇,還要扶持你幼子朱文圭登基呢!”
江城子雙臂一顫,將漁網擲下,道:“那他們贏了皇叔嗎?”
伊果黯然道:“沒有。”
江城子喉中冷笑一聲,複又拾起漁網。
伊果道:“若不是我,他們或許能贏。朱文圭雖然多半是個傀儡,但也總會奉你為宗室正統。”
江城子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伊果道:“圖炆會為首之人是我的……父親,他要我充當皇宮的內應,卻沒料到,我背叛了他。圖炆會轟轟烈烈二十多年的心血,一朝毀在我手。”
江城子知她武功與自己相比如同雲泥之別,但她在他麵前說起此事卻毫無愧疚恐懼之色,好奇道:“你為什麼要背叛他?”
伊果歎道:“我也不清楚……”心道:“我背叛他是因為他要殺我,他要殺我是因為我殺了他獨生兒子,可是他獨生兒子根本沒死,是任砯,他活得好好的。這究竟是什麼樣的無妄之災啊?”
江城子見她神情忽得凝重,道:“這不重要。顧三山,圖炆會……這顧三山朕卻知道,是耿炳文的隨從,想不到卻有這樣的胸襟,朕罷免了他主子,他還肯為朕效力。皇爺爺屠戮功臣宿將,幾乎殆盡。朕隻能啟用年近古稀的耿將軍,耿將軍忠心耿耿,滿腹韜略,是朕太過心急了……苦哉苦哉!黃子澄害我不淺!”
他實在是太過激動,一時語無倫次,忙抓住伊果道:“你方才說,你背叛了顧三山,讓圖炆會功虧一簣?”
伊果道:“沒錯。”
江城子道:“荊軻傾其性命,不能傷秦王分毫;比幹忠心赤誠,反被紂王挖心;劉封忠孝兩全,卻被劉備賜死;還有那戚夫人被呂後害為人彘;王皇後被武則天害為異類;梅妃被楊玉環囚死於東閣……”
伊果見他呆呆地喃喃自語,笑道:“皇上,你懂得典故不少啊,連那些宮闈秘史都知曉。”
江城子不理伊果,續道:“古人的仇恨何其多,哪一件不比朕的更咬牙切齒,可是他們卻都無法報仇。既然如此,朕也無須將報仇作為人生己任,忘了也就算了,忘不了就藏在心底,等有機會再報也就是了。”望著伊果道:“朕從地道逃出皇宮時是這樣對你說得吧?”
伊果想起與韋聲被困在枯井地道之景,道:“你原來真是從那地道中逃出的?可是為什麼有一塊巨石擋路?”
江城子聽到“巨石”二字,猛然抱住伊果道:“愛妃啊,愛妃!朕對不住你啊,你冒死為朕堵住敵人的去路,朕卻隻能隔著石頭對你說這幾句話……朕對不住你啊!”
伊果任江城子抱著,明白過來:“怪不得我與韋聲會在那地道口看見一具屍體,原來卻是建文帝的愛妃,她穿上了男人衣衫與建文帝欲從地道逃出,後麵敵人追趕,她無奈之下推出巨石擋住敵人,卻也斷掉了自己的生路。那敵人武功高強,憤恨之中殺死她,然後從井口逃出。那人教建文帝從自己眼前溜去,想來也必定怕當今皇上怪罪,才絕口不提此事。當今皇上將建文一朝的宮人官員屠戮殆盡,那條地道從此也就無人得知了。”
江城子泣道:“允炆每念之,常痛於骨髓,日夜切齒腐心也!愛妃,自那日後,朕漂泊江湖、形單影隻……朕甚是思念你。”
伊果掙脫道:“皇上,我是伊果,不是你的愛妃。”
江城子眼神茫然,像是一個被奪去吃食的孩子般,道:“原來是你。”半晌又道:“伊果,你想不想學朕的離身幻影大法?”
伊果喜道:“皇上你真的肯教我?當然好了!”
江城子道:“好啊,那你便拜我為師。”
伊果臉上的笑容僵住,道:“那便算了。”
江城子道:“難道你不想學這樣的高深武功?朕被皇叔打了四年,日日擔驚受怕,除了愛妃,也隻有這武功才能令朕稍微開心一點了。”
伊果道:“俗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父者,三綱五常之首,女子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嘿嘿,有一個顧三山這樣的父親,已教我一生吃盡了苦頭,我怎敢再要第二個?”
江城子先是驚愕,後滿意道:“小姑娘,不錯不錯!”
伊果奇道:“嘿,我背君背父,天下人均不齒的敗類,你竟然說我不錯?”
江城子歎道:“若朕當年有你一半的魄力與狠心,必會殺了朱棣,也不會任他反撲,有之後的靖難之役了。至於背父背君,天下人均不齒的敗類又如何?朕是保全了不殺皇叔的令名,卻失掉了整片江山。天下何人不被罵?天下何人不罵人?”
伊果笑道:“皇上,你不愧是皇上,懂的道理就是比我們尋常百姓多。伊果受教了。”
江城子道:“你既然不想拜朕為師,朕在這深山荒野又實在閑的無聊,非要教你不可。那麼咱們公平一些,一物換一物如何?”
伊果喜道:“這主意不錯!”又愁道:“皇上的武功高我太多,你教我離身幻影大法,我卻沒一樣本事拿得出手。”
江城子道:“誰說要你教朕武功?”
伊果道:“那我卻用什麼東西來換呢?”
江城子起身,揮幾下衣袖,道:“我先教了你武功再說!”轉身嘩嘩嘩嘩向一顆桃樹奔去,又嘩嘩嘩嘩返回,張開掌來,卻多了一枚桃子。
伊果接過道:“多謝皇上!我正好渴了。”拿著吃了。
江城子驚道:“朕在教你武功啊,你怎能分心?”
伊果愕然。
江城子道:“發什麼愣!還不快去學著朕的模樣去摘桃?”
兩個月後,待伊果將一顆蘋果遞給江城子,江城子突然哭道:“伊果啊!你一定要幫我報仇!一定要幫我報仇!四叔他欺人太甚,我好傷心……我好難過……不讓我當皇帝不要緊,為什麼非要將我逼死不可?為什麼呢?為什麼?”擁著伊果大哭,連“朕”也不稱,直如受了欺負的孩子般。
伊果道:“幫你報仇?”
江城子道:“沒錯!我教你武功,便是要你為我報仇這件事來交換,你答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