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乘轎子向廚房裏走去,長庚和老頭都迎著笑了起來。轎夫是常來的人,大家都很相熟的,好久沒有在一塊喝米酒了。
“嗬,菡小姐長得這樣大了!”
老於走到麼媽麵前去摸小菡。小菡掙在一邊,不做聲,又伸著小臉來望這生人。
“不要怕,是舅舅打發來接你的。”
小菡素淨的衣著,和小辮上的白繩,以及那靜靜的望過來的大黑眼睛,和無知的小臉,使老於對她生了很大的同情。
“乖得很!唉,真可憐!她也曉得麼?”
“哼,聰明得很呢,看見她媽哭,就跟著跳起來哭,她媽病裏頭,她就成天跟著我,安靜多了。唉,看見她懂事的樣子,不由人不心痛……”
“她一帶上三靈冠,就跳著哭,一抱到靈麵前,也是這樣。看熱鬧的人,好些都為了她哭起來了呢。”順兒學著她婆婆常常說的口吻插著嘴。
“我們家的小姐大了幾歲,還沒有這樣懂事。唉,這是你的小孫女兒麼?這樣大了。”
“是的啦,人長誌不長,不聽話,帶小菡都不能讓人放心。唉,你們老太太到底是什麼病?聽說快得很。”
“一個晚上,中了風;到還好,二老爺趕回來了,兩個兒子都在麵前,三姑奶奶也在麵前。就是五姑奶奶,她臨終時還再三念,不放心,說姑爺死得太早了,又還不知道有這個小少爺。她老人家五月間一定要來的,是我們三老爺三太太抵死不放,她老人家年紀又上了,又是伏天,身體常常有毛病,怎麼能夠來?就不來還為掛欠不過病了兩場。唉,說沒有看見這個小女兒,老不肯落氣,真是傷心得很……”
“唉,運氣啦……”麼媽的眼淚又模糊了眼睛,扯起大袖子輕輕去揩。“好,於大叔到廚房去坐坐喝杯茶吧,我進去回我們奶奶去,恐怕要好幾天才能動身呢。”
長庚已經倒了一杯茶出來。
“趕快燒飯,他們一定都餓得很了。先弄一點雞蛋也好,酒釀還多著。好,我要進去了,等下來陪於大叔吧。”麼媽慢慢的朝大門走了進去。順兒和小菡跟著她。
“她到還硬朗,快七十歲了吧?”老於望著長庚的年輕的強壯的臉上,向廚房走去。
“六十七了。健旺得很,起碼還有二十年飯吃呢。”
“她老二不住在這裏了麼?”
“回去一個月了。住在這裏,沒有事做啦。”
“你們近來也很輕散吧?”
“事總有事做的,全是碎碎末末的。要搬東西,砍柴,跑腿,我就動動,有時還叫山那邊的張大福送信,麼媽老說家裏總要留一兩個人,怕出了事喊不到人。年年這時候我們是好玩多了。人又多,常常都可以溜到場上去押寶,趕羊,家裏的客也是川流不息……”
“唉,的確安靜多了,同從前完全兩樣……”
他們走到廚房,轎夫已在門口洗腳。灶裏已生了很大的火,火苗從灶孔裏卷了出來,舐著灶沿,一些青色的煙,便向上飛去了。上麵的梁柱,厚的塵汙上,不知道掛了好些黑的什麼東西。鍋子裏熱著大鍋的水。
老於坐下來同他們對著喝煙。熱烈的敘著闊別。
麼媽走了進去,轉過了廳子,到裏院就聽到從左邊的上房,又有著輕聲的揩著鼻涕的聲音。麼媽推了順兒一下,悄聲的說:
“小菡!快進去,媽那裏去。”
小菡於是嫩著聲音叫:“媽!姆媽!”撒脫了順兒的手,朝房裏跑去。麼媽也跟著走了進來。
房子裏靜靜的,幾嫋輕輕的細煙,從一個小的獸腳的香爐裏冉冉的飄了出來。窗格上的細紙,印了冰梅的花紋的細紙,已經變成黃色了。
小菡的母親,三奶奶,一個二十九歲的,新近死去了丈夫的少婦,悄然的坐在一張近床的大靠椅上,獨自的流著淚。她已經聽說武陵打發來的人到了。
小菡看見媽又在哭,便駭得收住了笑容,好些話要告訴媽的,也不敢說出來,隻無聲的去靠在媽的膝前,不放心的喊著:“媽!姆媽!”
曼貞(三奶奶的名字)摸了摸小菡的頭,便望著麼媽。麼媽站在下麵,細聲的說:
“是老於,還帶來了一頂轎子,吩咐他就上來嗎,還是等吃過晚飯?”
“要他就上來吧!”曼貞說完後,便又從懷裏掏出手帕來拭眼淚。麼媽轉身走了出去,卻又停住,反過臉來說:
“我看身子要緊,起床才幾天,莫又倒下了,還要回武陵家去呢。”
曼貞沒有答應她。她就走出去了。秋蟬從後房裏提了一小桶熱水來,倒在大的銅臉盆裏,又把臉盆捧了過來。曼貞向她做了一個手式,她才又停住。曼貞望了一下小菡說道:
“替小菡去洗洗臉同手吧,跑到一些什麼地方去過,髒得很。”
秋蟬牽著小菡到後房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