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是癲病……想男人……”

“真的麼,看樣子是看不出,靦腆得很……”

“那家小姐不靦腆呢?”

“說杜家有錢,到底是開鋪子,那張家的排場才利害。”

“就是刻薄得很,他們家的三百多擔田,自己倒種了一百多,春天到他們那裏去看,真熱鬧得很。幾百個人吃飯,你看那廚房,一連十幾口鍋,四個人燒火,好玩得很。就是刻薄,做活的人從沒有好吃,我們老大前年到那裏,做做不好,還是回來了。麼老媽!憑良心說話,主子還是舊的好。”老頭表示很滿意的說。

“不要講了,我現在都看穿了。我到江家幾十年,伏侍了幾輩人,真是忠心為主,我們大姑奶奶出嫁一定要我過去,我心裏想,我長在江家,把我許配人,把田把我們種,我怎麼好跑到羅家去吃飯,我是從來就把主子當好人的,可是我活到快七十歲了,才看穿他們,什麼仁義道德,什麼良心,老輩子是有的,不冤枉他們,這輩子的老爺們,可難講得很。於大叔,你真不曉得我們家一本子經,我們三老爺平日在世,那個不來攪著玩,他手頭鬆,銀子不當銅錢花,哼,親兄弟還沒有那麼好,家裏三四個煙燈還不夠,一吃飯,總是好幾桌,哼,人一死,鬼都不見了。一來就是賴著要賬,幾天不走,茶飯款待,還要好膏,吃白不心痛,都是大癮;人家一個孤孀,家裏住些大伯叔子,像什麼樣子,還是做官人家!後來還是我要我們奶奶請一次客,把四老太爺請來,幾個老太太請來,說了好些好話,現住才算安靜,講好了明年還賬,族長做保。哼,我現在才算看透了,平日客客氣氣,有禮貌,對寡婦可就凶了。我不是愛說主子壞話,我在江家幾十年,未必全無恩義,實在看見我們奶奶太可憐了……一點不利害,話也不會說,把我們做下人的氣死了。又不能替她上前……”

“我們這位姑奶奶,從小就不愛管閑事,隻曉得陪老太爺吃酒下棋,在屋子裏就繡花看書,對丫頭都不大聲說話的。三姑奶奶就不同多了。這回我們三姑老爺在任上把眼睛壞了,交謝的事,辦了幾個月,離京城遠啦,都是我們三姑奶奶一手包辦,大大小小又盤回來,騾馬一大群,不能幹那行?做小姐的時候,就出了名的呢。”

“我見過的,我們奶奶出嫁,還是她送親,噎,不錯,口齒利害多了。……”

“可是我們老爺在日就隻喜歡這位小女兒,說三姑奶奶把銀錢太看重了。實在銀錢不看重也不成。”

“有錢的人就都把銀錢看得重,還是我們靠肩膀吃飯的人,到貓貓虎虎,有口糧落肚,就呼呼睡著了。”這是一個轎夫在插嘴。

麼媽又感慨的說了起來,因為她也有許多蹩在肚皮裏的不平,常常喜歡找地方發泄:

“我就看見他們亂花錢心裏作急。我們三老爺,小的時候就是我帶他,脾氣我是摸得到的。你說他蠢,他又真聰明,小的時候,那個不誇他,就是貪玩,可是十五歲也就入了學,做了秀才,不算不爭氣。毛病就在隻是那末想方法的花錢,還不是花在別人身上,不顧前,不顧後,你說勸他,他真不會聽,我們到底是下人,不好講話,攪著來玩的,吃吃喝喝的,都是兄弟,親戚。要我們奶奶說幾句,她又總不做聲,來了十年,一不問田地,二不問家當,像做客一樣,住一陣,看不過家裏樣子,吩咐轎子就回到娘家去了。到現在,青天霹靂,才曉得完了啦。不瞞你說,隻落二十幾擔田了,還背一身債。唉,不說他在夢裏,就連我們也不知道,那裏曉得這樣快……”

“哦,你們家裏就到了這般田地麼?我們姑奶奶從沒有說過,我們從來不清楚這邊的事,隻看見她常常回來,不過以為兩口子許有點小咭咭噥噥。”

“這個到沒有的,我們老屋那邊,大老爺那邊,是有些吵嘴,可是我們這兩個主子都安靜得很,一個是公子脾氣,細事不管,一個是小姐脾氣,百事不問。老爺末,成年在外麵陪朋友玩耍,抽煙,吃酒。奶奶末,真是好性子,終日在上房看書,小聲音說話,才是相敬如賓。不過江家這一支人,就因為他們人好不理財,而是倒定了的。飯當然還有得一口吃,可是聲勢是難了。縱是小少爺能像他爺爺一樣,二十歲就帶藍頂子,二十四歲就帶紅頂子,也還得二十年啦,我老頭是望不到的了……”老頭一邊說一邊搖頭,又感慨的,像什麼也無望的那末把旱煙管伸到灶孔裏去找火。

灶上的那盞菜油燈,燈心已經短下去了,薄薄一層光,幽暗的照在這幾個人臉上。幾個老年的,做了一輩子奴隸,然而卻是忠心的,他們的臉上都刻著很深的紋絡,寫明了他們幾十年的生活的辛苦,和心地的厚樸,而且還預示了死亡就在眼前,一切無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