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漸漸的冷了。曼貞還是大半時候在床上,已經又轉成瘧疾了。長庚又跑到三十裏外去請大姑老爺。大姑老爺又趕到城裏的觀海老爺家去了,那邊姨太太正生病。這羅家一家人都不懂規矩,勢利,還是大姑奶奶吩咐了,他們才留長庚吃湯團。大姑奶奶是能幹的人,繡花有名的好,又快,又會出花樣,可是二十年的媳婦一做,被婆婆壓到了,丈夫管不牢,兒子媳婦也管不牢,在家裏也是嘔氣時候多。她告訴長庚過幾天會收拾東西回來住一陣。長庚聽到這個消息,也就滿意的走了。
貓貓虎虎由長庚在場上請了一個土郎中,糊糊塗塗吃了一點藥,也就又慢慢的好了起來。這時大姑奶奶也回來了。
大老爺那邊的大少奶奶因為平日同這個嬸子特別講得來,也順路到這邊來住幾天,因為她剛從娘家來。一個人又帶了一個小丫頭,兩個轎夫,所以這屋子就顯得熱鬧了好些似的。
大姑奶奶是同死去的三老爺很相像的,有兩個大眼睛,一個尖下巴,鼻子頂端正的。人瘦得很。腳小到隻有二寸多,伶伶巧巧,端端正正,不是大戶人家那裏能裹得出這樣出色的腳。這位姑奶奶又是很會打扮的,所以雖說四十多一點了,穿得並不花梢,還是很好看的。不過這個弟媳婦並不能使她滿意,尤其在發現了他們的可憐的家產之後,她把破家的罪惡都加在這做妻子的身上。而且她聽了家裏一些小話,也疑心弟媳的私蓄是在增多了。不過她懂得她是應該回家住住的,做著長姊的她,縱不看弟媳也應該看在那嬰兒的麵上,對這家做得仿佛關心點似的才像樣。同時又隔遠了兒子媳婦們的吵鬧,清閑幾天到也是很好的。加之小菡又乖巧,會騙人,使個個人都愛地,譬如大姑奶奶問:“小菡!你那個兒子?”她就會張大眼睛望著她姑母,鼓著小嘴笑著說:“我伯伯兒子。”她是叫她伯伯的。
曼貞也已經起床了。在女人中,她是一個不愛說話的。生得並不怎樣好看,卻是端莊得很,又沉著,又大方,又和氣,使人可親,也使人可敬。她滿肚子都是悲苦,一半為死去的丈夫,大半還是為怎樣生活;有兩個小孩子,拖著她,家產完了,伯伯叔叔都像狼一樣的凶狠,爺爺們不做主,大家都在冷眼看她。有兩個妯娌是好的,譬如二婆婆也是可憐她的,卻不中用,幫不了她什麼。靠娘家,父母都死了,哥哥也到雲南去了,兄弟是能幹的,可是小孩子多,而弟媳……靠人總不能。世界呢,又是一個勢利的世界,過慣了好日子,一天坍下來,真受苦。而且哪怕你窮,可是不能擺窮樣子,不是都要罵你,要嘲笑你,門麵要緊,親戚又多,應酬又多,一年到頭紅白喜事就不知多少場,你有事別人來過的,不能不還席,東西送多送少都是學問,不清楚弄錯了,也是挨罵的。人來人往的款待,待慢了,鬼都不會上你的門,講出去,難聽得很,你也要求人的。比方大姑奶奶回家住幾天,是自己人,家裏又沒人手,貓虎點,講起來也不要緊,可是大姑奶奶就不講,丫頭轎夫們的嘴也難免了。人要替別人作想是不會的。親戚妯娌太多,丫頭老婆太多,都等著錯處抓經呢。所以雖說隻來了兩個客,都是自己家裏的,都也夠忙了。上頭有上頭的款待。下頭有下頭的款待。而且大姑奶奶是有癮的,大少奶奶偷著也歡喜玩這個,總要有好膏。吃煙的人又喜歡吃點心,於是不得不要長庚,長庚不得空,就請山那邊的張大福到場上去買點心,還要泡上好的濃茶。連丫頭們,一點也疏忽不得。幸好這屋裏有一個麼媽,什麼事都內行,都想得到,嘴也會說,別人要怪也怪不去。曼貞就把一切事都交把她。說靠人,就隻這一個老媽媽可靠,可是隻能把雜碎事交把她,而那支持著這一切的銀錢事,卻還懸在空空的,誰也沒有把握。她憂愁著這些,還憂愁到許多更遠的,隻是縱是親到自己的姑奶奶,她也覺得沒有說的必要,因為她並不能給她什麼幫助。她明白一切都得靠自己,而自己又軟弱無能,她就不向別人說,不在別人麵前流眼淚,隻放在心上一人作急,讓好了又病,病了又病。所以在有客人在家,到也並不顯得怎樣落漠,她總是打著精神,從不用眼淚鼻涕來難為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