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麵上日子過的是還平安的。不會忘記裝香,秋蟬順兒都記得,一天三次不要人喊,就會帶著小菡去磕頭的。茶水的事,秋蟬到也很會侍候。幾個太太們大半都在房子裏,煙燈旁講閑天是非常有趣。閑話的材料多的是:這房,那房,這家,那家,總有一些新聞。有時候講厭了,大少奶奶就念一段善書。什麼雷劈不孝媳婦,貞節女有好報哪,她們又要為這些事感歎半天。大姑奶奶是吃了做媳婦的虧的,她不敢埋怨死了的婆婆,卻要常常講到這些的:
“現在家裏規距究竟鬆多了,就是於五妹也算好,過這邊來的時候媽已經去世了,叔婆伯婆總客氣些。唉,我當日是磨難的很,成天眼淚向肚裏流,回來告訴媽,媽也沒有法。放人家,別放給姑媽做媳婦,放給姑媽做媳婦是最苦了的。現在我們那二位少奶奶,可就舒服,要一個孝順的也沒有,我想想菩薩有報應的,也就讓她們算了。”
大少奶奶和曼貞也不知有多少做媳婦的委屈,都不便說出來,隻好順著她說。這位姑奶奶管媳婦是不很利害,可是對娘家的人並不貓虎。三個弟媳婦,她就沒有一個滿意的。尤其是頭兩房,大家都是麵好心不和。
有時善書也聽厭了,因為好些都是重覆的,而且曉得太多了,於是大姑奶奶又說:
“五妹!還是你講點故事吧,你看的那些什麼外國女人的書。像從前你講的一個什麼從軍的女人就好聽。”
曼貞實在沒有這個興致,卻也勉強的湊了一個,因為好些都忘記了。
小菡也常常跑到煙燈旁邊來,大姑奶奶在燈上燒栗子給她吃。她喜歡玩那些象牙的玲瓏的小煙盒,她爹在日,也總是在客廳裏的炕上玩的。而且一當著曼貞不在麵前,大少奶奶便問她:“小菡,你爹到那裏去了?”
“到東洋去了,要跟小菡買毛狗,買娃娃,買叫子,買花衣,爹喜歡小菡。”小菡便張著快樂的大眼笑著。
“是婆告訴她講的。她一點也不掛欠。有時候她把這些還去問三奶奶,三奶奶忍不住就又哭,她駭了就也哭起來。她有時候聰明,有時候糊塗。”順兒為她解釋著。
“唉,真作孽……”
小菡又跟著丫頭們悄悄的跑到好遠去玩,采一些野菊花,也采一些野菌,玩了一會也就揉著丟了。又跑到靈靈溪去揀石子,大家衣袋裏都兜了好些小巧的蛋樣的石子。家裏園子裏的柑子已經結得很大了,有些在黃起來,她們就爬上樹去摘了好多下來。味道還酸得很,吃一些,又糟蹋一些,小菡也酸得擺出一付苦的臉。她們又跑到竹園裏去玩。這片竹園雖說遠沒有老屋那邊的大,卻也占了四五畝地,竹子又生得密,所有也就好玩極了。幾十隻雞也都在這裏馳去騁來,用腳刨鬆那些有落葉的土地,找肥大的蟲兒吃。有時黑兒也跟著跑來了,它一跑到雞的麵前,就連那些黑緞子毛的公雞也叫著跑開了。順兒和著大姑奶奶的秋菊,都是最頑皮的孩子,學著一些看牛娃兒抱著竹子溜了上去,還從這株樹尖結到另一株樹尖去。秋蟬在底下罵著:
“跌死了你這兩個小鬼,看你婆曉得了不你我才信!死你不值,可不要連累我,你婆又得罵我沒有看住你!還不快下來!秋菊,你看我要告訴大姑奶奶的!”
兩個在樹上的還盡笑,裝著沒有聽見,老喊小菡看她們。後來怕秋蟬真的去告,才不高興的又溜了下來,秋蟬又帶著她們到草園裏去,今年的草少極了,隻堆了兩堆。新的,金黃色的稻草,在太陽底下曬著,真有說不出的一種使人高興的香味。這裏有幾塊大石磴,於是便又圍著撿子兒,常常玩得忘記了,沒有人去管小菡,小菡就一人走得很遠,一個蚱蜢,或是幾個螞蟻,或是一群麻雀,就同她玩得很熟的。
大少奶奶不敢在這裏多住,隻住了三天便要走了。走的頭一天晚上特的又同三嬸娘兩人坐了半天。她說:
“三嬸!一切隻有看開些,麼叔那身子是早就有數兒了的,橫豎都是命。我們親房是不多,你大兒也最和麼叔攪得來,他們小時是一塊兒玩的,也從沒有分過叔。就是我,算同三嬸有緣,過這邊來了,雖說沒有同三嬸幾時好好住一晌,到底大家心裏都明白,誰在誰背後都是說好話兒的。我們那邊的事,三嬸也明白,你大兒是老實人,我們媽又不管事,兒子都是菩薩,隻有嫌自己供奉得不周到。那兩個飛天王,從前有爹在,還有一點兒顧忌,隻敢偷著拿家裏的東西去賣,現在可不同了!老二媳婦進了門,隻希望會好點,誰知更壞了,哪一天兩口子不吵架,老二媳婦也是沒有什麼家教的,一有了委屈就跑在媽麵前哭,媽又沒有法,就抓著你大兒罵,說是沒有管的兄弟們,又抓著我來罵,弟媳婦不好,怎末怪得我?我們是妯娌,平班平大,看到她那末會哭會啼,連客氣還來不及,深怕不小心挨了她呢。所以,三嬸,我說,我們倆的命也差不遠,日子長著,怕我們那邊不會生花樣嗎?明年老三也十六歲了,媽說要趕早把麼兒媳婦接進來,我是讚成的。我這話也隻同你說,他們三弟兄還是早分早好,免得將來大家都餓飯,橫豎做哥哥的管不了兄弟,還不如趁早分開,將來要是哪個完了,也有一塊地方讓他坐著吃總好些。可是媽總不願意,我也說不出口。日後看吧,我要有三嬸現在這樣才算是運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