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貞家裏也是像好些人家一樣,大半田地都是租給佃戶們的,但是為了鄉居的方便,為了家裏閑空的用人們,為了農家的趣味,總是留了大門外最靠近家的幾石田自己種的。在往年,因為人手多,便也種得多些,到這一年,就隻剩長庚一個人了,田也就隻預備種一石來種。其餘的也分給別的佃戶了。雖說隻剩了長庚一人,長庚仍舊是一樣的高興。每到天快要亮了的時候,清涼的晨風,便悄然走到他的小屋,於是他醒了。他吹著口哨,披起短棉衣,便走到廚房,灶上還有灶馬在打架,他開了側門,便站在石壩上走了起來。魚肚白的天空,變幻著千種的雲團,青色的,紫色的,黃色的,紅色的,金色的,而太陽在山的那方升起來了。後園子的雞都高興的叫著。於是長庚朝屋外走去,一條狗悄悄的隨著他,又一條隨在更後麵。風送來什麼香味呀,是春的氣息呀,是那帶了露水的潮濕的泥土的氣味呀。多麼愜意的空氣嗬!春天的早晨是冷的,但是他沒有覺得,地下的泥土是濕的,他也沒有覺得,他一畝一畝的繞著田隴走去,土是蘇醒了呢。那上麵已經在轉了顏色,有紫芸英的芽了吧。於是他便又想著那紫色的小花開滿田地的時候的景色來。太陽會照在那上麵,有小蜂來徘徊,而他呢,他便學著他父親,坐在那高坡的地方,環望著周遭,那遠遠近近的紫色的海,敞著胸前的紐扣,燃著剛剛學會的旱煙管,幽然的凝視著,而且想著:動起手來吧!實際,他也不能再休息了,一天要比一天的忙,辛苦起來了。但是這樣的忙是有結果的,當他站在禾地上扳著稻穗的時候,那金色的穀粒撒到桶裏去,以及當他一石一石的從田裏往家裏挑的時候,那心中是充滿了多麼的高興嗬!麼媽總是用花布包著頭,站在路口邊來歡迎他,安慰他,她還會倒一大碗涼茶給他,雖說這些穀子並不是他的,而是他的主人,他稱著老爺的,但是誰能說這田地,這穀子不是他的呢?隻有他愛它,像對一個自己的親生子,那末朝夕不離,他耕著它,他站在它裏麵,它用溫柔的濕的泥水浸在他的腳上,他在夢裏還不忘記要它受榮養。他收獲了,挑到老爺的倉裏去,而老爺們並不愛它。當它變成了米,在大鍋中沸著時,噴出不可形容的香味,隻有他才會在心中發笑;或是當它又運走時,被主人賣去還債時,也隻有他是何等的懊喪嗬!他是一個佃農的兒子,又做了長工,他從小就在土地中生長,沒有經過天幹水漲。而雇主又是寬仁的,所以他到是一個樂天安命,肯賣力氣的,青年夥子。

麼媽也像恢複到了青年,她不停的四處穿走,她分配每一個人做一些什麼事,連極小的事她也不會忘記。她的二兒子回去了,可是她的小外孫又來了。因為他已會看牛了。他還可以做一些其它的事。她又在每天晚上,當一家人都睡去了的時候,她便要悄悄的站在曼貞的背後,她會說:

“奶奶!我說,我們今年多孵它一點雞吧,不要像往年糊糊塗塗糟蹋了,挑到城裏去,說要賣二百多錢一隻呢。就是蛋也五錢一隻。”

曼貞望著她笑笑,她不答應她,她從來不會想到她們應該要做雞販子的。她知道她的好心,卻以為辦不到。

但是她還要說下去:

“不隻要多孵一兩百個雞,就是豬仔也要多養些,剩飯,剩菜,潑了也罪過,家裏糠也現成的,現在老頭,又沒有事,到秋天也是筆大進賬呢。奶奶別看不起,現在不比往日,總要盤盤算算過日子,有些空架子,就正好收起來,少些應酬,就少些開支,要排場要熱鬧,日子在後邊,隻要小少爺爭氣,還愁沒有麼?”

曼貞有時也會有點心動了,她答她:

“這些我都不內行。假若爺爺們說話呢。”

“那怕什麼,他們到了這一天,也隻得這末呢,賣點家裏多下來的東西,做做零用,也說話!要管閑事,就得一齊都管,爺爺們又不會替你撫孤?還會像往日,老太爺那時是不同,那時的叔叔們才真像兒子待他,他也就不枉了他們的苦心,掙來的功名也就不小,算對得他們住了。我看,都得盤算一下,秋蟬也空著,我幾時都想把去年收的花子托人換點棉條,一天總也好拉出一點紗來,我空了,奶媽空了,也好拉拉。還有就是奶媽也得喊走一個了,說是大鍋裏的飯,究竟能省得一口也是一口。奶奶當然這些事都不懂得,那奶奶就不管,讓我老婆子做去就是,隻要奶奶說聲好。屋子裏總有個主子,我到底不過是一個奴才。”

“依你說,那就隨你吧,隻是不要讓大家都曉得了,說我們家這樣也賣那樣也賣。”曼貞自己也實在沒有更好的計劃,她除了能夠替孩子們想到新衣的添置,就不懂得想到更遠的地方去,她不過隻有一個吃苦的決心,為了孩子們的生長,她可以捐棄她自己的一切,命運派定她該經過多少磨難,她就無畏的走去。其實她是連所謂苦,怎樣苦法,都是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