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姐!”

“唉!雲弟!”她已是無力了。大半年的,過去了這一大段時日,她都在困苦中挨過去了,可是,在這時,她的這個最親的親屬,她的這年輕力壯有為的兄弟湧到她眼前時,新的,從來沒有過的軟弱又來到了,她更看出了自己的孤單,須要別人憐憫,於是她痛哭了,哭到什麼都沒有了的境界,她曾盼望過的那種放肆的痛哭,隻有倒在母親懷裏才能有的那種任情的傾泄,她現在可以什麼都不管了,她要哭,不是倒在母親的懷裏,而是她的死去後的靈前。

幾個老媽丫頭扶了她,一群人簇擁著便到後麵去了。她的弟媳,於三太太,一個俏美的少婦,接著她時,已經哭得淚人兒似的了。她隻奔到那靈前,便跪下去伏在地上哭了起來。一屋子人,都響應著大哭,孩子們也駭得亂哭了。小菡也爬在地下去,揪著她媽的衣服銳聲的哭著。慢慢的才安靜了下去,隻剩著她弟媳一人還在陪著她,而雲卿也在勸解了:

“五姐!身體要緊,歇歇吧!勸勸五姐,你不要哭了。”

於是隻剩了她一個人還在哭,熱的手巾,熱的茶,熱的情意,全是洽好的安慰的話語都堆了來,她也隻得慢慢的在抽噎中停住了。唉,停了哭泣後的心,才真是寸寸的痛得要命的嗬!

這一晚她都沒有休息,同她的弟弟弟媳,和一個住在這裏年老的媳,絮絮的談到夜深。她問了許多,聽了許多,又述說了許多。這全是一切不堪聞問,更不堪回憶的情境,於是一邊講一邊又流眼淚,直到打過了三更才睡。在被窩裏還不免一人悄悄的哭了又哭。她是一點也不同她兄弟的。他是一個有為的,從小就以聰明能幹為人稱道的男子。而她呢,她隻是一個軟弱無能的女人。並且他是擁有著很豐富的產業,而她卻應該賣田還債。她隻比他大一歲,他們小時總在一塊玩,她什麼都不弱於他,但是後來,他讀書了,她隻關在房子裏學繡鞋上的花,他又進了學,她隻能在屏門後羨慕他的榮耀。現在呢,差得太遠了,他有學問,他有思想,他有事業,他的前途無限光明。而她呢,她隻能聽麼媽的話,孵一百個小雞,養一窩小豬,種點花生,還種點南瓜!他的小孩將因為他成為像他那樣,像祖父那樣好的人。而她的小孩就隻靠在她的小雞身上,這一切都不能再想下去了!她是不能不要怨天尤人,尤其使她不甘服的,就是為什麼要她是一個女人,她並不怕苦難,她願從苦難中創出她的世界來,然而,在這個社會,連同大伯子都不準見麵,把腳纏得粽子似的小的女人,就有衝天的雄心,有什麼用!一切的書上,一切的日常習慣上都定下了界限,哪個能突過這界限呢?

接著,她的大姊和三姊都回來看她了。她的幾個堂姊妹也來了。表姊妹也來了,媳們也來了,家裏雖說每天有哭的聲音,卻也有點熱鬧。她的弟媳總是殷勤的款待著這些客,又留下幾個來陪她住。她的姊姊們都是一些會說話的,於是一些新的感觸,舊的嫌隙便都在這些話語,這些比話語更有力的情意而融化了。譬如她對她的三姐就有一點不願說出的不滿,因為在去年,當她丈夫病重的時候,她打發人到武陵城裏來,想向她的三姐借一兩百串錢,可是她就很巧妙的拒絕了。她明知道她是有錢的,後來還是她把她自己的兩件新衣和一件舊皮襖賣了,才敷衍了那一節的醫藥。但是現在她也把她原諒了。她也許真的是沒有錢,也許她已經用了。她們是親生姊妹,她不會那末不仁慈的。她三姐又望著她訴說了許多苦衷,她並不是幸福的女人,她無限的同情她。

可是日子一久,更多的空虛卻竄了來。她要留她的大姐再多住兩天,她的大姊夫已經到河南去了,而她的大姐又是沒有小孩的。她大姐卻為難的說道:

“不,我還是回去,過幾天再來看你吧,左右很近。”

“不,你一定要住下,我還有許多事要同你商量。從前你回來住還不是十天就八天。”

“你不曉得,五妹,過幾天再來好一點。”

“為什麼好一點?”

沒有法,大姐隻好又留下了,在吃晚飯的時候,大姐便對大家說道:

“五妹真像一個小孩,硬要拖住我,我實在要回去了,家裏總還有一些事。”

“假如沒有什麼要緊的事,大姑媽還是再住幾天陪陪五姑媽吧。橫豎是自己家裏,不要客氣才好。”於三太太那末清脆的說著。而她的大姐隻不做聲,又扯到別的話上去了。

曼貞在這時,便也感到在這家裏是缺少了一樣東西,假如在往年,當她的姐姐們要走時,便會有那慈藹的老人,親昵的罵道:“什麼事急不過!不準走!家裏什麼地方住得不舒服?真是女生外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