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在第二天。大姐終於回去了,她也不十分留她,因為她明白了這並不是她的家。大姐很抱歉的安慰著她:“明後天我差人來接你好了,到我家住一陣去,你總得住到下半年才走吧。”

她不能怨於三太太,她是隻有比往年更招待得周到的,她甚至對小菡都不疏忽,在過去,她是從來沒有這樣精細。她的確是一個精明幹練的出色的人物,沒有一個看見過她的人不羨慕她。她一共四姊妹,都是以美著名的。她又最會修飾,她自己平日也隻穿幾件素淨衣裳,薄施一點脂粉,淡淡的兩條柳眉,汪汪的兩顆活溜的眼珠,額上平平垂著一排流海,又向一邊橫抿了去,因為是有孝,隻插一朵小小的珠花在鬢邊。她的腰肢又特別瘦小,走幾步路總是那末款款嫋嫋的。她的聲音也特別鬆脆,說起話時隻覺得太伶俐了呢。她的丈夫也是使她可以向人驕傲的人物。她又有錢,她又懂得擺身分架子,她年紀還隻二十六歲,就已經有了四個小孩,大女兒已經七歲了。現在她婆婆死了,就讓她當家。她又會一手好針線,繡出來的花,人人都要稱讚。她也識得好些字,她的賬簿記得幹幹淨淨的。她一天到晚都忙著,卻還抽出空來教她的孩子們認字,珠兒已經認得快一百個字了。五歲的玉兒也認得了幾十個字。一到下午就帶著兩個大孩子圍在一張矮方凳上認那方塊字。這是剛剛新出的一種叫著認圖識字,一塊上一個字,另一麵就畫得有圖,是上海一家書館裏出的,倒是很有趣。這天曼貞正在這時走了過來,曼貞看看也覺得很好,便問道:

“這個很好玩,什麼地方買的?”

“這還是他爹從上海帶回來的,聽說現在城裏也有買的,因為要辦幼稚園了。”

“什麼幼稚園,就是學堂吧。”

“學堂不希奇,要辦女學堂了呢。說是省裏也有了兩個女學堂。王宗仁天天來我們這裏,我們家裏這一個也高興得很,忙了一個多月了,也不曉得他們忙些什麼,下半年就要開學,一班師範速成科,一班幼稚園,地方都看好了,就在石頭巷,就是從前蔡家的房子,你總還記得。王宗仁做堂長。到下半年,這幾個小家夥就都要送到幼稚園去了。”

曼貞聽到這個消息,還不敢十分相信,她又問道:

“真有這末回事麼?王宗仁是誰?師範班是個什麼東西呢?”

“王宗仁就是王國慶的兒子,他老子還是爹的門生。不過他們現在也不管這套了,見麵就是雲卿長雲卿短,他們同著一塊兒到日本去的。五姑爺他也熟的。什麼師範我也不懂,說是專門教出來做教員的。明日就都是女教員了。到也希奇。”

“爹說等我大了,要送我出洋呢。五姑媽!”珠兒的口齒是正像她母親那樣伶俐的。

正說著,雲卿從外麵回來了,一進屋,來不及招呼,便說道:

“快替我找套衣服出來,又要拜知事去,帽子也要換一頂。唉,真是忙死了,五姐,總沒得空陪你多坐會兒。”

“應該這樣才好,像我們想找點事來忙,也沒有事,坐在家裏閑著,才沒意思。”曼貞看見她兄弟那樣好的精神,不盡又羨慕起來,覺得青春離自己好遠了。

於三太太在拿出衣服之後,就又捧出一頂帽子來,蛇一樣的一條黑辮垂著,雲卿也就露出了那截了發的頭,這不平常的樣子,真覺得有點礙眼,曼貞忍不住便問道:

“不是已經蓄起來了的麼?怎的又剪短了,難道一輩子就這末,到人家裏,帽子也不好脫。”

“不蓄了,我們都不蓄了,總有一天大家全得剪去的,到那時才好呢。”

雲卿含蓄的微笑著。好像心中還藏著好些事。他拿著衣服到廂房去,邊走邊說道:

“晚飯我不回家吃了。王宗仁來時,便要硯香同他說要他趕緊到吳鼎光家裏去等我回信。”

“好。”

兩個女人互相望了一望,都明白他又是為什麼而出去了。尤其是曼貞,心裏說不出有一種什麼味。世界真是不同了,雲卿也不同了,他們雖說談得很少,而他的行動的確是不同了。他現在在一個剛開辦的男學堂裏教書,但是他教書,就同當日父親的教書不同。他並不教人做文章,隻教學生們應該怎樣把國家弄好,說什麼民權,什麼共和,全是些新奇的東西。現在又要辦女學堂了,到底女人讀了書做什麼用,難道真好做官,假使真有用,她到覺得不能使自己不動心呢。她們正要繼續談時,大姑太太恰巧又來看她妹子。還沒走進房,便喊道:“三舅媽!你們在說什麼了,這樣熱鬧?讓我也來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