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要敬的,還要敬嬸娘呢,真是一年到頭辛苦了嬸娘,管理這末一個家,好不容易!看我們於家,老輩子,小輩子,有哪個趕得上嬸娘能幹。姑媽們也知道。叔叔成天忙得很,弟弟妹妹又小得很,就讓做媳婦的敬上一杯感恩謝勞吧。臘梅你們不要笑,隻望我會唱鼓兒詞給你們聽?今天我真不唱,又像上一次,把一隻耳墜子也不知掉到什麼地方去了。叔叔曉得了會罵我老癲子沒規距。嬸娘又不管,把過都往我身上一推。我才不上當,我不來。”
曼貞和大姑奶奶都看不上那勢利勁兒,平日都不喜歡她,不過大家逗著玩時,倒也覺得有趣,她雖揀著人奉承,卻也不傷著那一個。所以也跟著說笑。
“撒什麼老嬌,你不唱,要臘梅她們趕著你唱,多灌她幾杯,就不愁她不乖乖的唱了。”
“叔叔回了呢,罵起來,我就說都是嬸娘興的頭兒,我踅身往後房一躲,不管帳好了。”
“好,你躲到後房去吧,要都莫出來,你怕叔叔沒有看見過你那醉樣兒,賣什麼嬌?”
“怕末,不過是禮數兒,好說我十六歲就到了於家,學了四十年還不懂得規距!真的我這老醜物還怕什麼,當日叔叔抱在手裏的時候,還不知撒了多少泡尿在我身上呢……”
正說到熱鬧,硯香小童慌著來報道:“老爺回來了!”
雲卿也帶著幾分酒意跨了進來:“你們好熱鬧!笑什麼來著?”
大少奶奶慌著站了起來問候,故意裝出一付小心樣兒,惹得大家心裏更好笑。
“要問麼?大少奶奶說你在她身上撒尿呢!”
於是一屋子人都笑了,小孩子們遠遠坐在小桌子邊,也跟著笑。丫頭老媽都忍俊不住,悄悄的蹩著腰。大少奶奶蹬著腳,連說道:
“嬸娘好冤我,不要聽嬸娘冤人,我那敢……”
大姑太太也說道:
“雲弟,什麼地方偏了來,臉還紅著。”
“吳家請客。你們二哥也在那裏,兩年沒見著他,他更養得好了。學問也長進得不少,還是外邊跑跑的好。”
“所以他又要出去,家裏總蹬不住,他要出去,我們嬸子怕也要跟著,他們甜蜜兒似的。”
“怕不出去了。今天王宗仁請你們嬸子做保姆,我聽著你們二哥答應了,過幾天就會送聘書去的。”
“是的,她在上海進了一年多學堂,腳也放了,頭上不戴花不戴鈿,衣衫樣子也是上海派兒,好瞧不起人。”
“論先前她還在大姑媽麵前問字呢,進了一年多學堂,未必就有什麼了不起,果真比大姑媽強那點兒?論讀書,怕還差三姑媽遠了;不講當初替三姑爹教學生,還不知替改過好多卷子,楊大太太拿了她倆做的一本詩,給她翰林哥哥看了,他還讚好,說是真才女。她還教書,那我們姑媽們不都是女先生麼?”大少奶奶趕著逞嘴。
“你哪裏懂得?現在又另是一個派兒了。文章都變了樣子,我們這位二老爺還說他哥哥的文章不通,可是他哥哥總也是個舉人。我們弟媳婦你說她學了一些什麼,左不過是哼哼唱唱,用一根針兩根針織小孩帽子,什麼袖籠,一點粗針線,差繡花品金遠了,可是這是新樣兒呀!三舅媽!不怕你那一手好針線,卻隻能等珠兒大了教教她。還有你那一肚皮鼓兒詞兒,唱得再好些,隻好放在肚裏爛掉,拿不上正經台麵。現在時興的是什麼‘烏鴉烏鴉對我叫’。我看我們倒也罷了,左右也跑不到什麼頂兒尖兒上去,就是隻怕有許多爺們要跟著風浪走下坡路呢。我們後屋住的章家兩父子,哪一天不把現在這些年青人罵幾句。雲弟!你當然也是‘新學’,到底有些什麼不同?”
雲卿隻好陪著她們笑,把話題又搭在別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