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曼貞自從這天談話之後,心裏就總像有個什麼東西梗著,許多問題得不到解決,不好意思拿出來商量,她實在有點心動,她從小便羨慕她的弟兄,她是不願意隻躲在屋裏過一生的。她看過幾本從外國翻譯來的小說,她不知有多少羨慕她們。你看,像程家二嫂,往外邊跑了一趟,進過學堂,她現在就也是先生了。她當然懂得許多她不懂的,她又可以自立不求人。她也隻比自己小了幾歲,……不過,她到底是三十歲的人了。而且,別人是有著懂新學的丈夫作主的。她那裏能夠打比?江家是什麼樣的人家,學堂裏總是好歹不齊,江家的少爺們,也隻準在書房裏讀書,哪裏輪到她一個做媳婦的挾著書包上學?就是準了也不知道學得會學不會。她把這些都悶著,一人天天心裏打著算盤。過了幾天,程家忽然來了請帖,帖尾上隻寫著“程本於”她們就都猜定是他們二嫂子從娘家回來了,大姑奶奶替她接風請幾個姊妹陪著玩玩。差來的人也說,請的人不多,都是幾個常來往的太太們,一定要請這邊舅太太,姑太太過去坐坐。到了那天,於三太太因為家裏事情多,大少奶奶又到前街的叔叔家去了,沒有去。曼貞卻非常高興這一個小小宴會,因為她很急的想看一看這要做先生了的人。又辦了四盒點心。換了一件品藍軟縐的夾衫,四周都是滾黑邊,壓銀道兒。倒袖也是一式。係的是百褶黑湖縐裙,裙的填心上也隻釘著銀絲邊。穿一雙藍紗鎖口的白綾平底鞋。頭上紮了一條白線,一式兒插著幾根琺琅的銀簪,一枝鸚鵡摘桃的琺琅壓鬢花。倒也素素淨淨大大方方。

這天程家雖說隻請了十來個女客,卻也熱熱鬧鬧早都到齊了。都是穿的時樣衣服。什麼四季花緞,十樣錦緞,花邊兒,品金邊兒,真是五顏六色。頭上的金珠寶石,顫蓬蓬的京花,還有手上帶的,躲在裙裏邊的各色繡花鑲花的精致的小鞋,倒也分不清誰好誰歹,誰美誰醜,隻有曼貞,因為是守節的寡婦,才打扮得那末一付淡雅裝束。卻誰知這位程家二嫂子才真特別:幹幹淨淨一付臉兒,脂粉不施。頭上也光溜溜的,隻一根金簪子綰著發髻,耳環戒指都不戴。穿的一件灰綢夾衫,隻滾一道窄邊,袖口小了好些,正身也短些。大褶黑裙係得高高的,腳全露在外邊,倒也放大了好些,光麵元色閃緞鞋,連白襪子也看見了。大家都同她說客氣話,恭維她,問長問短,心上卻安著一個心:“難看死了!”

後來有個姓李的太太就問道:

“二嫂子!你從大地方來,見的時麵多,講一點我們聽聽,也長長眼界,隻聽說上海是繁華世界,洋場世界,三教九流,大商大賈,到底熱鬧到一個什麼樣兒?那裏的小姐太太們說是打扮得千奇百怪,好看得很呢。像你們女學堂裏,大家在一塊,到也好玩,大約都像你這樣兒穿戴?”

她們雖說並不真的怎樣看得她起,而她卻總還是老老實實的答應她們。隻是又不知誰又尖著聲音說了:“什麼二嫂子,得改口了,聘書上都寫的是金先生瓊,以後要叫金先生了!”

“對了!我們都叫她金先生吧!”

真的從此以後她都被人叫著金先生。

曼貞便也說道:

“在外邊跑跑總是好的。不講別的,天地邊兒也大點。我們才真是井底的魚,懂得什麼?你們進學堂,讀的書很多吧?說省裏也有女學堂,大約全是年輕人,像我們這樣年紀,怕就要成笑話了。”

於是金先生趕忙笑著說道:

“哪裏,要是五姐進學堂,真不嫌遲,別人四十歲的人也還有呢。學堂裏科目是很多的,國文修身,地理,曆史,總有十幾門,不過也並不難,你一學就會懂得的。”

“啊喲!駭死人了,一來就十幾樣,從前男人們讀書到容易得多。這個什麼學堂,一輩子我也弄不來的。”另一個太太也插嘴說。

“我想這些到也算了,昨天聽我們舍弟說,還要上操,跑,這才是難事,莫講怕羞,隻這雙腳也就要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