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學的是什麼字?我是最喜歡魏碑,大方得很,可是舍弟卻要我學趙字,說合適些,趙字要寫得好才好看,稍微不到家,就不好看了,你們以為怎麼樣?”曼貞這天穿一件金銀葛的單衫,舊的花邊全拆去,袖口腰身也剪小了。新脫來的鞋樣子的鞋,剛剛上腳。她正打疊著精神在她父親的書樓上招待她新識的客人。

“趙字,是最好看沒有的了,我平日到最歡喜看它。不過學字也不是容易事,考究起來,也就是大學問,雖專學一家,也還要博覽雜觀,得心應手,縱不能自成一派,大約也就看得進去了。我在家裏看得很有限,五姐這裏是世代書香,家兄時常談到,於老師的碑篆行草,都是了不起的。就是雲卿世兄,聽說也是八分專家。日後有便,到想借幾本碑帖看看呢。”這位近視眼的大小姐名字叫於敏芝。她哥哥也是武陵有名的人物,剛剛從日本軍官學校回來,又預備到省裏做官去。她因為許配的人家不好,一心不想嫁過去,挨到現在已經二十二歲,在家裏常常寫字讀書,確是一手漂亮的趙草。四六文也裝了好多,平日不大同人交際,也不大看得起人。聰明倒是很聰明的。可惜就是生就一雙近視眼,臉皮又黑,又不會梳頭,拖一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背又駝,腳又包不端正,又不會打扮,衣服裙子顏色總配得很難看,所以喜歡她的人很少。她剛從鄉裏來,住在她哥哥家裏,也是要進學堂。她哥哥同雲卿是很好朋友。曼貞她們都愁進學堂時沒個熟人,所以也請她來先會會。

“是的,敏芝小姐的字,是久仰的,以後全靠指教,請不要客氣。我小的時候,也隻思畫桃符的畫了一下子,後來就全都丟了,說女人們學來沒用。前幾天才又臨時抱佛腳,找了一本帖,發了一枝羊毫筆,手都打戰呢。管它,橫豎我不過跟著你們後邊跑跑,也就不怕丟醜,幾時寫兩張請你們看看,要不笑我才好呢!”曼貞又這末謙虛的說著。

“五姐才真客氣,我們都還要全靠五姐帶著。”吳鼎光的妻子也這樣嬌聲的說。她年紀雖說已經二十七八,可是俏皮得很,長個子,發髻梳得很高,長的頸項,端端正正放在頸子上邊。也是一個愛看小說的人物,《筆生花》、《孟麗君》是她最熟的。這天她也帶著她丈夫的麼妹吳文英一塊兒來了。她因為沒有小孩,又加上吳鼎光的慫恿,也預備進學堂玩玩。

“看,你們這幾位盡講些什麼學問,吊字眼兒,連茶也不喝一口,都冷了。五姑媽!你請請她們吃點粗點心吧。吳小姐真客氣得很。”於三太太從走廊上轉了進來,她已經陪金先生在外邊站了好一會,她又接著說,“我這人真癡,有凳子不知道坐。唉,金先生怕不怎樣,到底是放了腳的好。臘梅,你拿大姑太太的煙袋來,怕煙蟲兒要爬出來了。”

大姑太太和三姑太太坐在另外一張茶幾邊,三姑太太老訴不完她家裏的一些嘔氣的事,姨太太怎樣撒潑哪,丫頭怎樣放刁哪……原是最會應酬,最會做詩吃酒的人,到現在全被世俗的瑣碎纏住,她對她妹子所忙著所高興的事,一點趣味也沒有,而且對於這幾個年輕的新客,也顯出很大的冷淡。

金先生也跟在於三太太身後走了進來說道:“吳麼妹真是安嫻得很,她們老太太昨天還同我說,愁她太不做聲了。我告她要是進了學堂,學得調皮起來,怕老人家又會頭昏呢。麼妹!你莫老做客!也來玩玩,看看他們這園子,比你們家的怕要大些呢,城牆上有人走過身,也看得清。”

曼貞便邀她們走出去看看,邊說道:“園子大是不大,不過布置得總算還可以,全是先父自己的計劃,從先到是應有盡有,自從他老人家一過世,家兄又不在家,舍弟又忙,就一年差一年了。當日我在家的時候,每天都要來這裏陪他老人家走走,下下棋,現在也就難得一個人走到後邊來。三舅媽!等下要他們多掏點花兒,送她們幾位都帶一點兒回去插插瓶。”

於是大家都走到廊上了,廊不大寬,低低的簷邊,吊得有兩個精致的鐵馬,風吹來,響著一陣叮叮咚咚的聲音。展在眼前的,是一片藍紛紛的天,和在天底上長長的畫著一排美麗的灰色城垛,還有那城牆上的一片與天相映的綠茵。綠茵上,一段一段的曬得有些白布。藍天上也不斷的有白雲在變幻。間或有一兩個人影閃過去了。或是坐在那城垛上,遠眺著城外。這並不是怎樣了不得的景色,但是在城居的人,卻真使人留戀呢。園子是在下邊,從上邊望起來,的確是不大。但是一些做山做水,花棚花台都位置天然。就是一花一草,也點綴適宜。不過隨處都可以看到一些碎瓦青苔,蛛絲鳥糞,雖說紅花綠葉,很是繁鬧,總掩飾不了一些荒蕪。而且這幾椽書樓,也顯得有點頹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