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的夏天是不舒服的,可是今年到也不覺得怎樣熱,因為總有新鮮的事忙著。來的客人沒有一個人不讚美於三太太賢惠能幹,也沒有一個人不誇她美麗,於是她便更出落得美麗,和更做得賢惠了。曼貞雖說不免要同許多人應酬著,可是也不忘她心裏所收藏的決苦的心。每天清晨,便起來了,這時屋子裏還沒有一點聲響,從窗子外邊有一絲風吹來,還帶一點點夜來露水的涼意。天上滿映著紅霞,預告著有一輪火似的紅日就要升起來了。冥冥的空中,無底的,像又有些什麼東西的,使人望得有些虛浮的感覺,好像嫌自己笨大,又嫌自己矮小。簷邊又張上一張新的蛛網了,這小東西真勤快,每天都有三喜用竹網子把它捎去,可是每天夜晚它總又來重新布一麵,那上麵一定粘著好些小蟲。卷簾的繩子上,也歇得有兩個蒼蠅。她也不喊醒丫頭們,在窗子邊站了一忽兒便坐在桌邊了。桌子當中安放著一個羅鈿大鏡盒,可是她卻懶得梳裝,把它推到一邊,而從屜子裏拿出那本大帖來。硯池裏裝得有昨夜磨好的墨汁,於是她注精會神的臨著。她進步得很快,的確已經寫得好多了。老媽子們這時大約起來了,有一些開門的聲音,輕聲著在打掃。奶媽還抱著嬰兒睡在側床上。小菡已經在後房裏叫秋蟬。這個孩子總是不肯多睡,一早就叫了起來。曼貞也不理會這些,一口氣寫了三張九宮格,直到手腕有點酸痛,才丟開筆,於是秋蟬便帶著小菡到前邊屋裏來。小菡一走進來便喊“媽”,她手裏拿了幾條沙仁糕,隻穿一件舊汗衫,鞋頭上包的半截白布,也髒得很利害了。於是她想著她的一些家產,鄉裏大約還可以找一點布替小菡做衣,但是武陵城裏卻隻好買了新做。她又計算了一下,她自己也得添兩件新衣,新鞋,除了繳學費之外,總還得留一點錢買東西,秋蟬捧了洗臉水進來,秋蟬也沒有帶天秋的夜服來。她吩咐道:“你沒有事的時候,也照應一下小菡吧,你看她的鞋髒得那樣了,也不替她換塊布,……”她一邊便又走到床後頭,在一個小箱子裏取出了一對金絲疊的釵頭鳳,這還是她陪嫁的東西,她一共也隻用過三四次。她想這個東西怕沒有什麼用處了。她把這一對東西交把了雲卿。在這天晚上,雲卿帶回了五十串小錢給她,都是一式的李元亨布莊的票子,她有這些錢,又是高興,又是難過。

寫字的事還不很難,因為預備考,她又在家裏學著做了兩篇文章,她在父親的書樓上找了幾部《四書》,《史記》之類的東西,成天用心的讀著。雲卿又替她找了幾本時文。她一有不懂的地方,便翻《康熙字典》,或者問雲卿。於三太太常常笑著同她說:“你不要變成書呆子了。”

比較更使她難過的,還是那一雙腳,剛剛把腳布剪短,下地時多痛,包鬆了也痛。但是她總希望她的腳可以趕快大一點,便忍著。夜晚是赤著腳隻穿一雙襪子睡,白天也隻鬆鬆地包著五六尺布,有時痛得不敢下地,同剛剛裹腳的是一樣的痛苦。她又怕到了學堂要走路,便總是站的時候多一些,屋前屋後轉一趟。於三太太不十分同意,她同她說:

“像金先生,於敏芝那些腳到底難看。你看於敏芝她一走路,老是翻開裙門,現在上海那些地方也許時行大腳了,不過我們這裏總還沒有行,我看要大還容易,假若後來又行小,可就不容易了。你看吳鼎光太太她也不放腳,她俏還俏,就是高了一點,皮色也差一點,你看呢?”

“不管時行不時行,腳總是大的好些。我在鄉下看見一些鄉下女人,山上也去得,水裏也去得,同男子也差不多,我真羨慕。好看不好看,我也不管,隻要能夠走點路,中一點用,就好了。”

“又不要你上山,又不要你下水,學堂裏總還是讀書,大家斯斯文文,腳放得好,也還罷,要是茄子不像茄子,苦瓜不像苦瓜,到底不像樣。珠兒這一雙腳我就愁不知怎樣才好,她爹總說不準包,要把她留學的,隻是攔也不攔一下,明兒同男人們一個樣也難看,我想再過兩年怕也該包一點點了。”於三太太也是有一雙好腳的,她無論如何舍不得放,她在這雙腳上吃了許多苦,好容易才換得一些名譽,假若一下忽然都不要小腳了,她可有一點說不出的懊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