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貞看得出她的許多不同意的地方,並不止在一雙腳上,縱是無論什麼事,她們都有兩個相對的意見。譬如曼貞以為於敏芝不願意嫁人,願意多讀書,便很同情她,而於三太太卻要常常訕笑她的樣子,假如她沒有她軍官哥哥,便得不到一些恭維了。於三太太總要說一點吳鼎光妻子的壞話,說她是生意人出身。她又總說金先生並沒有學問,她又總同三姑太太罵姨太太,而且自從她的婆婆死後,她的確常常都要打丫頭,好幾次丫頭悄悄的跑到曼貞處訴苦,曼貞偶爾也替下人們說一兩句好話,可是她知道她的話的力量,她心裏雖說明白,口裏也不說出,常常一到快要衝突的時候,她便說別的去了。

學校的考試也過了。參加考試的人很少,因為大半都怕考,但是也全通過了,都是師範生。隻等到七月十五那天開學,二十上課。王宗仁早已預備好,要在這天大大熱鬧一下。

頭一天於三太太便忙起,把幾個小孩的衣服又拿出來看了一看。珠兒是一身粉紅花綢衫褲。玉兒兩兄弟也是玉色亮紗長袍和團花黑紗坎肩。她自己找出一件女兒紅的細葛衫,隻鑲了一道白緞子盤銀邊,翠玉鈕子,找這件衣服,她費了一點心思,既要好看,又要不花梢。她連替臘梅和迎春的衣服都想得很好了。這天又把大姑太太和三姑太太一同接了回來,預備第二天一塊兒去。因為都要去看看這非常的典禮,真是希奇的事呢。

三姑太太是四十歲的人了,卻是愛裝扮的,也夾了一包第二天穿的衣裳回來。大姑太太已經不大考究這些,可是她的瀟灑的風度,美的姿態,雖是在老年,也沒有失去的。大家又討論了一會。曼貞也把她一件滿天青的衫子修改好了,小菡也縫了一件實地紗的長袍,是她舅媽送她弟弟的,她正好做一件長袍。小孩們都在院子裏玩,迎春和珠兒時時說起明天的事,迎春說:

“大小姐,你猜,明天要走人家了,猜是那一家?”

“我曉得。不要你問,你又不配。”珠兒心裏充滿了高興。

“太太要我去的。”

“呸,我不準你去!丫頭不興上學堂。”

“珠姐,媽媽說小菡去。”小菡小心的問著她表姐。

“是的,媽講要我帶你們三個。”珠兒又驕傲的望她們。

“我不要你帶。小菡莫要她帶。”玉兒不服的說。

“偏要帶!”

“偏不要!”

於是吵嘴了。這時房子裏也正熱鬧得很,大姑太太告訴她們,學堂的管理員,已經在前一天晚上到了。還一塊兒來了好幾個女教員,都是大腳的姑娘。聽說王宗仁還預備了十幾桌酒,不知道明天鬧一些什麼花樣。

第二天一清早便起身打扮了。很早的吃了早飯。一流的坐了四頂轎子,一頂轎子裏搭了一個小孩。大姑太太和曼貞在前邊,三姑太太和於三太太在後邊,秋蟬、臘梅和迎春三個丫頭和跟班三喜跟轎,一直出了於公館的大門朝東走去,很近的轉了兩個灣,便到了。遠遠便看見一溜花牆。轎子剛抬進大門,便有幾個兵勇在二門口喝著停轎。她們隻好在院壩裏走了出來,另一邊也歇得有幾頂空轎。隻見二門口立了五六個兵,都穿著短褂,胸前和背後的衣上都釘有一個“勇”字。另外還有六七個人,跟班不像跟班,打手不像打手的,穿著緊身紮靠,也站在那裏。她們一群從轎裏走了出來,那兵卻和氣的說道:

“請進去。”

從二門裏也閃出兩個大腳麻陽婆,笑迷著說道:

“奶奶們都請進來!”

小孩都緊貼著大人身邊,丫頭也緊跟在後邊,一行便走進去了。三喜不準進去,他踅到隔壁去了。那裏有一個小院子是住著男教員們的。

再轉過一扇屏門,裏麵便熱鬧極了,已經擠了一屋子女人,大半都是大戶人家打扮的,也有漂亮的,也有不漂亮的,三三兩兩的坐著,都在講一些什麼。

從旁邊一個小天井的房子裏,轉出了金先生,她忙著跑來招呼道:

“啊喲!怎麼才來!快請到我的房子裏去坐!”

她在前邊引著,引到在大廳側首的一間小房裏。隻見大廳上已經掛了一些“八仙過海”的紅緞子彩,廳子上麵也掛了四盞大宮燈。廳當中擺了一張大八仙桌,桌上鋪了紅桌麵,和繡花桌圍。一大爐檀香已經是香煙嫋嫋,一對大燭和長命香都還用紅紙封著。上麵端端正正掛了一付孔子畫像,並且貼了一張紅紙,寫著“至聖先師孔子神位”。大廳上麵還掛了一塊黑底金字扁額是武陵知縣寫的“女師坤範”四個字。兩壁也掛了幾付對聯,都是武陵城裏的名人送的。茶幾椅子上也是一式繡花帔麼,上首靠壁處一順水的安放了幾張椅子。桌子旁邊還放了一張不知叫什麼名字的東西,跟著這個東西側邊,也一順水的安放了幾張椅子。好些女人都在這裏徘徊張望著。大廳後邊還有好些房子,也有許多人在那裏玩。金先生指點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