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會館裏的闊人(1)(1 / 3)

對不起,要請讀者諸君到長江沿岸的一個城市裏去看看。

靠江有個肮髒的小碼頭,堆著些麻布袋和蘆柴。許多苦力肩著些重東西走著沿江的那條大街,哼著,淌著汗,打著赤膊——其實這時候已經到了秋天。大街上很擁擠,要是有兩輛黃包車麵對麵相遇著,行人就得避到店家裏麵去,不然你的腳就會給黃包車軋傷的。碼頭以西店家就很少了,再走過去就成了條曲曲折折山道似的黃泥路:路北是些小樹木,路南——無所謂路南,那裏就是江岸,水打著岸腳,嘩喇嘩喇響著。江水看來似乎很濃,像放了許多赤砂糖的藕粉。

再向西走個什麼三四裏路,就得瞧見一些石磴子:大家把這兒叫鎮風亭。其實並沒有什麼亭子。一個多月以前,有個苦力模樣的人在這兒投江,據說是因為失了業,也有人說是為了他賭虧空了。

江水膩膩地滾著,灣灣曲曲一直滾到煙霧霧的地平線那裏。

鎮風亭往北有條小路到小西門。可是到這裏來旅行的人並不走這條路:他一上碼頭,可以走那條和大街交叉的路進大南門的。這就進了城。街道都像山道似地一會兒高一會兒低。爬過南門大街那個山崗子,轉幾個灣,就是出名的二郎廟。這條幹幹淨淨的短巷子裏沒有一所不像樣的房子,都住著全城的一二等人物。許多屋子門外橫掛著一塊木板,上麵寫著金字:什麼什麼“及第”之類。隻有一家是什麼什麼會館——一星期前這裏也到了個闊人,穿著武裝,還帶來了個家夥像是他的馬弁。

“他們究竟什麼路數?”會館裏的人說著。

“總有點來頭的。”

“聽口音不像是同鄉哩,那家夥。”

“他自己說是的。”

“呸,”那個吐口唾沫。“好大勢子,客氣話也不講一句就要我們讓他!”

說著話的人就瞪著眼,向對麵那一排朝南的房子瞧了一下。他們本來住在那裏的,可是給那個新來的闊人攆走了。

最近他們都和那馬弁似的人打熟了:知道他並不是個馬弁,而且也有點兒來路。

“我是到此地來找官做的,”那人說。

“那位李先生呢?”

“他當過參謀長。……他講他要替我謀個知縣,不過……不過……知縣是……常常有知縣給土匪擄去的哩,真糟了心!……”

大家都用嫉妒的眼睛瞧著他。他取下他的博士帽,用手指彈了幾下,又把它歪帶在後腦勺上,就挺挺胸脯說:

“知縣我不大願意當。……我這回才交卸……”

“哪一縣?”

“這是……”他紅著臉。“是青島裏麵一個什麼縣。啊呀,真糟心,我連縣名也忘記了。離山西不遠。”

會館裏的人都趕著叫他白縣長。

“白縣長留了一些錢了吧,”木匠楊貴生問,接著伸了伸舌子。

白縣長瞧了楊貴生一眼。這木匠在家鄉有家小小的店,現在倒了,流落到這裏,住在會館已經半年多。愛賭錢,愛喝酒。會館裏幾個窮上等人告訴白縣長要小心他——這家夥手腳不幹淨。

可是白縣長沒注意到這些,他隻滴溜著一件事:

“怎麼李益泰還不回來呢?”

他一直等到夜裏十二點鍾。

“李先生你一定要給我幾個飯錢。”

“怎麼,”李益泰叫起來,“沒錢了麼?……走的時候我給了你五塊,你自己也有五塊多,幹麼又要錢?”

“我是……我上一次……我一共寄了八塊錢。”

“瞧瞧!還寄錢給家裏!”

李益泰數了三十多個銅子給白縣長。

白縣長嫌少。

“吃飯不夠麼,”李益泰苦笑著。“三十個子兒還吃不飽?”

那個拿銅子在手裏敲著。過會低著聲音問:

“事情怎樣了?”

“你老是天天問。這當然得慢慢兒來呀。”

這麼著一天天過去。李益泰每天一早就出去,臨走總得給白慕易幾十個銅子。

“要等到哪一天呢?”他想。

不過等一會也不要緊:家裏才寄去了幾個錢,暫時不愁家裏的事;他個人的吃住都不用自己忙。

他每天在小餛飩店吃餛飩和燒餅過日子。他生怕在這小店裏遇著會館裏的人:他每次都吃得很快。

他和會館裏幾個上等人混熟了。他們都是單身人,在這兒住得很久。內中隻有一個人有職業。

“縣長以後對楊貴生那些人真要小心,”和白縣長最要好的王胡子告訴他。“會館裏的人雜得很,常常不見了東西。”

“趕他們出去好了,”白慕易擺擺手說。

“那辦不到:他們說會館是大家的。”

“他們一起有多少人?”

“比我們多。他們有七八個:都是些泥水木匠,有一個是裁縫鋪子裏的,有一個是……”

“操得你屋裏娘,是不是挖苦我?”那個肚子裏說。“唔,王胡子他們自然不會曉得我的。”

睡上床,白慕易想到王胡子他們的可憐。

“窮得這樣子!都是讀書人。……”

將來自己有了路子之後得給王胡子幫幫忙。還有毛四先生。還有老謝。陸伯良雖然有個差使,可是隻有二十塊錢一個月。他得叫李益泰給他們設法。……

“怎麼李益泰還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