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蒙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笑道:“那是欽,銅欽。”
“進去看看吧!”他說,“這家的樂器算是最全的了,店開了很多年,我小時候就喜歡來這裏,不過也就是看看,我不懂這些,”拉蒙說著聳聳肩膀嘿嘿一笑。
樂器我也不懂,但是我也樂得和他一起進去瞧瞧。
一個藏族老人傴僂著身子坐在門口抽煙,看到我們進去隻是笑了笑說讓我們盡管看。
剛進門入目是一排排古舊的木頭架子,上麵雜七雜八擺了許多我沒有見過的樂器。
拉蒙挑起一個淺圓筒帶著柄的東西,手指輕輕擊打在上麵,發出沉悶的聲音,我好奇地問拉蒙:“這是……鼓?”
拉蒙點點頭,屈起拳頭又打了兩下,說道:“這叫柄鼓,和你剛才在門外看到的銅欽都是佛教寺院的樂器。”
我好奇地把玩著鼓下的連柄,拉蒙語氣很爽朗,繼續說道:“這個柄起個支撐的作用,擊鼓的時候可以站著也可以坐著。”拉蒙一邊說一邊蹲下做示範。
說到佛教我就一陣發懵,我想如果冉冉在這裏一定可以和拉蒙聊得很開心,冉冉懂得多,佛教經書,基督教義,甚至道教都可以說上一些,我突然覺得無論我如何追著冉冉的腳步,但某些地方總是差一截。
拉蒙丟開那把柄鼓,又去看其他的東西,我環視四周,眼神突然被牆角扔著的一把舊吉他吸引。
“叮叮。”我走過去輕輕撥弄兩下,琴身落滿了灰,想來已經放了很久沒人動過。
拉蒙好奇地探過頭,驚奇地問:“你會這個?”
“恩。”原本是不會的,隻是那年趙飛突然有一段迷上搖滾樂隊,硬是拉著我陪他學了一段吉他,我朝拉蒙點點頭,無奈地說:“上學時陪朋友學過一段時間。”
拉蒙很高興,看著我的眼神發亮,嬉笑著說:“想不到你還會這一手,回去可得彈給我聽聽!”
“好!等這次任務完成回來我就給你彈一首。”我笑著說。
美麗的藏區晨光讓我一掃昨日的煩悶,回去的時候腳步輕快了許多,手中多了一把舊吉他。
店主說這把吉他是他兒子帶回來的,但是自從買回來就沒用過,便放到店裏賣。
也無事可做,我們腳步很慢,依舊是閑閑地往回走。拉蒙絮絮叨叨地講他小時候上音樂課五音不全被老師罰站的事,我微笑著聽他講。這樣靜謐和樂的時光讓我渾身放鬆。
回到單位剛好已經中午了,吃了飯,下午躺在床上看書,看的是阿來的《塵埃落定》——講藏族土司製度的興衰。
突然電話鈴響,我拿出電話一看,是冉冉打來的。看到冉冉的名字我特別開心,忍不住露出笑容,但是手指卻緊張地發抖。
電話接通,我高興地叫了聲“冉冉”。
“小李!是小李嗎?”卓瑪焦急的聲音從電話裏傳來,隻有卓瑪喜歡叫我“小李”。她急切地語調讓我我心頭驀然一緊。
“恩,我是李峰。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冉冉呢?”我害怕是冉冉出事,急切地問卓瑪。
“冉冉暈倒了!小李你快過來!”卓瑪說著,話語已經帶著哭音。
“怎麼回事?卓瑪,你先別急,我馬上過去,冉冉怎麼會暈倒呢?”聽到冉冉昏倒的消息我急地想立刻到她身邊去。
我心急如焚地跑出去,攔住一輛出租就往學校趕。
我很後悔今天沒有去看冉冉,如果早點過去還能在她身邊照顧她。
幾乎小跑著充進學校,孩子們圍在冉冉住的小平房外麵,之前給冉冉送花的那個藏族男孩一見到我就撲過來,眼淚鼻涕留了滿臉,哭著說:“叔叔,任老師生病了!你快去看看吧!”
“冉冉!”我跑進屋子擔心地喚道。
冉冉躺在床上,額頭上搭著濕毛巾,麵色蒼白。看到這樣的冉冉我腦子發懵,趕緊問卓瑪:“怎麼會這樣,昨天不是還好好的嗎?”
卓瑪坐在冉冉床邊,一手給冉冉換毛巾,一手給她擦著麵頰脖頸處的汗珠。見我進來,皺著眉頭著急地對我說:“冉冉昨天夜裏發燒,燒了一夜,今天一大早又堅持起來給孩子們上課,沒想到一節課沒上來就暈倒了!”
我走過去看著冉冉,叫了幾聲都沒有回應,我趕緊說道:“吃藥了沒有?生病怎麼沒有叫醫生看看?”
我心中著急,語氣很急,向連珠炮彈一樣衝出來,說完我就後悔不該這麼衝動,卓瑪有心髒病走幾步路就喘,又怎麼去找醫生呢!
卓瑪有些自責,說道:“我不知道冉冉從昨天夜裏就開始發燒,今天早晨我看她臉色不好,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隻說是傷了風,我就給她找了些傷寒的藥吃了,沒想到……”卓瑪說著淚水順著眼角流出來。
“卓瑪……”冉冉睫毛微顫,微微睜開眼睛。
看她醒來,我趕緊問:“冉冉,冉冉,感覺怎麼樣?”
冉冉看到我有些錯愕,迷茫地看著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個期盼已久的人,過了半晌又露出失望的神色,不過也隻是一刹那就迅速收了起來。冉冉扯出一個笑容,聲音嘶啞地說:“李峰……你怎麼來了?我沒事,燒退了就好了!”
我心頭一動,哀傷感撲麵而來,但是看到冉冉虛弱的樣子,我強迫自己收回心神。
卓瑪已經急得六神無主,見到冉冉醒來高興地雙手合十口中念經。
“冉冉,這樣不行,我帶你去醫院!”我說。
冉冉輕輕搖頭,隻說不用。我第一次違背冉冉的意思,扭頭問卓瑪:“這裏最近的醫院,不是,醫生住在哪裏?”我突然想到這個地方太偏僻,這才趕緊改口。
“這附近沒有醫院,離這裏最近的是鄰村的一個小診所,平時村民有個小病小痛的都去那裏。”卓瑪說。
我不放心帶冉冉到診所看病,但是這裏離縣城太遠,除了定點的公車其他時候基本沒有車輛路過這裏。而冉冉已經從昨晚燒到現在,再也不能耽擱,當務之急就是先把高熱降下來。
想到這裏,我果斷地說:“冉冉,我帶你去看病,不能這麼拖著!”
冉冉精神很不好,但仍然輕輕搖了搖頭,說道:“不要這麼麻煩了,我歇歇就好。”
卓瑪一聽也是著急,勸她說道:“冉冉,還是去看病吧!再這麼燒下去燒出問題怎麼辦!”
“冉冉,孩子們都很擔心你,你要是不好起來誰給她們上課呢!”我趕緊附和地說,這樣的冉冉讓我心疼,一揪一揪的疼。恨不得現在生病的是我。
一提到孩子冉冉就心軟,而且她也實在沒有力氣拒絕了。
我走上前想抱起冉冉,但冉冉執意說自己可以走,我無可奈何,隻能和卓瑪扶著冉冉下床,可是冉冉一下床身子就站不住直往後跌。
我背起冉冉,卓瑪身體不好不能一起去,她告訴我診所的具體位置就留在學校裏照顧孩子們。
天色已經全黑,我背著冉冉走了十多分鍾也沒有見一輛車過來。冉冉把頭枕在我的肩膀上,呼吸越來越重。
藏區的月亮似乎也更大更亮,讓我有種跑向天空的錯覺,月光打在瀝青馬路上映不出一絲亮光。
我背著冉冉一路小跑,冉冉滾燙的身體烤的我六神全無,隻想著快點到診所去。
“李峰……”
背後傳來冉冉輕柔的聲音,我微微側耳。
“李峰……謝謝你……”冉冉說。
冉冉輕柔地聲音四散在四周沉寂的黑暗裏,清風拂過,冉冉溫熱的呼吸隨著清風撫上耳畔。
我心中百感交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靜寂的夜路上隻有我粗重的喘息聲在黑暗中回蕩。汗水自順著臉頰淌下,滴落在地,我想象著它會摔得支離破碎,然後在地上綻開一朵晶瑩地花朵。就像我的心也被冉冉這一句謝謝敲擊地支離破碎。
冉冉,你知道我要的不是一句謝謝。若真要道謝,那到底是今日的我謝你給我帶來前進的力量,還是此時的你謝我背你趕夜路去看病。
我滿心的苦澀,在這蒼茫的夜色中不斷地膨脹,膨脹……
冉冉掛上吊瓶,我仍然不放心,隻等熱度漸漸退下來,我這才長出一口氣,汗濕的襯衫粘膩地貼在身上,冷風一吹寒意入骨。
冉冉躺在診所的簡易床上沉沉地睡過去。
說是診所,不過是一棟藏式小閣樓的偏房,裏麵擺了一張木桌,一排堆滿瓶瓶罐罐的木架子,還有冉冉身下的這張簡易床。
挺著啤酒肚的藏族中年醫生給冉冉掛上吊瓶,又囑咐我看著換藥便兀自回去睡了。
我坐在床邊看著冉冉沉睡的側臉。
冉冉睡得不安穩,長長的睫毛輕輕抖動,麵頰微微發紅,不像剛才一樣蒼白的嚇人,鼻翼隨著冉冉淺淺的呼吸規律地扇動。我的視線描摹著冉冉略顯扁平的鼻尖,滿心的無奈和苦澀肆無忌憚地瀉出。
在這古樸破舊的診所裏,我守在冉冉身邊一夜沒有合眼。
第二天清晨,冉冉一覺醒來精神好了許多,出了一夜的汗長發還是潮的。
“李峰,真的謝謝你。”冉冉睜開眼睛看到我時說道。
我最怕聽到她說“謝”字,似乎把我推得很遠。
望著冉冉專注地眼眸我不能再裝作聽不到,歎口氣無奈地安慰冉冉:“我們是朋友,說什麼謝呢。”
聽了我的話冉冉闔上眼睛將頭歪像一邊,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這樣的氣氛我不喜歡。
“隻要你快些好起來,孩子們離不開你!”我說。
冉冉睜開眼問我幾點了,聲音帶著病後的無力。
我看看手表還不到七點,冉冉說要回學校。
我擔心她出門被冷風一吹病情會反複,想讓她再輸一瓶鹽水,可是冉冉執意不肯。我暗自後悔剛才做什麼提孩子們。
我送冉冉到學校,看著冉冉走進教室。
“冉冉。”我忍不住叫住她,看到冉冉扭過頭看我,我卻說不下去了,過了半晌我無奈地才說道:“記得吃藥,好好照顧自己!”
我想說“我喜歡你”可是我不敢,我怕這句話一說,我們甚至連朋友也做不了,我隻能等,等著和冉冉的距離再近一點。
冉冉眉眼彎彎,朝我燦然一笑,囑咐我路上注意安全。
我一時高興又趕忙說道:“別太累著自己,要是缺什麼或者不舒服就給我打電話。”
冉冉滿口應下,很禮貌但有些心不在焉。
我直愣愣地站在街上,看著冉冉走進教室,看著孩子們歡呼著撲向冉冉……
我們像部隊裏的新兵蛋子一樣,要麵對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殘酷的軍訓。按照規矩,如果在新警培訓中有一項不合格,我們就得乖乖回家。
在這之前,我想講一講我在警營裏認識的第一個人。這個男人在我往後漫長的特警生涯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
那個時候的我還留著長發和唏噓的胡渣,我的行李並不多,我將行李放在大巴的行李倉裏。從縣城到訓練基地有接近八十公裏的路程。安頓好行李後,我轉過身,看見一個穿得土裏土氣的男人。我從小都在火車站附近長大,每年春運來臨的時候,我就會看到許多這樣打扮的農民工。他們穿著劣質但光線的衣物,背著和自己身體差不多大的行李。我眼前的這個男人就是典型的民工模樣,我轉過身看他的時候,他居然對著我傻傻的笑,露出兩排潔白的牙。
我的座位在大巴的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那一天的高原有很好的陽光,陽光透過玻璃照在我的身上,有一種暖洋洋的感覺。冬天裏的陽光總是讓人覺得很舒服,讓人不知不覺的想睡覺。
我的身旁坐著那個民工打扮的男人。男人看見是我,又是一陣嘿嘿的傻笑。
哥,你是哪的啊?
我不喜歡跟陌生人搭話,確切的說不喜歡跟陌生男人搭話。成都。
哥,成都可是大城市,我從小到大隻去過兩次,一次是陪我爹去看病,一次是陪我娘去看病……
我有點不喜歡眼前的這個男人,老土的打扮,身上還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甚至沒有再直視他,雙眼望著窗外。
哥,我是廣元的。男人的嗓門很大,他的每一句話都想喇叭一樣,讓全車的每個人都能聽到。
我瞪了他一眼,沒有接他的話。我現在真的不想說話,我想靜一下,我想在這難得的陽光的撫慰下好好的睡上一覺。但身旁的這個男人讓我的計劃成為了妄想。
哥,我學的是偵查專業,你大學裏學的是啥?哥,你去過廣元嗎?有時間了到我們村來玩吧。我們村可好玩了,我帶去你去爬山,我帶你去釣魚。我知道你們城裏人可喜歡釣魚了,我家後麵有一個很大的池塘,裏麵有好多的魚……
哥,你叫啥?
哥,我叫楊發濤。
我徹底崩潰了。兄弟。
唉。身旁的男人答應道。
我想睡一會,可以嗎?
恩,你睡吧,到了我叫你。說完,男人又是一陣傻笑。
我戴上了耳機,聽著柔和的音樂,我很快進入了夢想。我做夢了,夢見了冉冉。
我不知道我睡了究竟多久,隻覺得夢境是多麼的美好。
大哥,大哥,起來了!身旁的男人將我搖醒。這樣一個美夢居然沒了,我有些憤怒。
我睜開了雙眼,看見身上搭著一件外套。我一眼就認了出來,這是身旁的這個男人的衣服。
到了?我問。
沒有。現在吃飯。還有一個小時。大哥,中午你吃啥呢?要不你嚐嚐我從家鄉帶來的包子吧,我娘親自給我做的,味道可好吃了,你嚐嚐吧。男人一邊說著,一邊將一個包子往我嘴裏喂。
我不要。我手一擋,男人手中的包子掉在了地上。我有些不知所措,想要給他說聲對不起。
我的話還沒有說出口,男人就蹲到地上,將包子撿了起來,然後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
哥,真的挺好吃的。男人嘿嘿的笑著。
我的警察生涯就是在楊發濤傻傻的笑聲中開始的。我的下一站,會是什麼樣。我的下一站,又會遇到什麼樣的人,經曆什麼樣的事?
我們身著迷彩,腳上穿著一雙軍綠色的膠鞋。我對我的這個形象非常不滿意。甚至有些厭惡自己。我想和教官們一樣,能夠穿上威風帥氣的警服。
軍訓的第一項內容就是隊列訓練,軍姿站立一個小時,誰動罰誰。我總是小心翼翼的活著,不想招惹誰,更不想成為今天訓練的主角。楊發濤站在我的左邊,他以前在警校裏呆過,這些訓練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家常便飯。我每次看到楊發濤,都有種想笑的感覺。的確,他長得充滿了喜劇感。他的眼睛一個大一個小,嘴唇總是紅紅的,像是塗過口紅一樣,他的眉毛彎得有些離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