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對蟑螂沒有研究(1 / 3)

我對蟑螂沒有研究

短篇小說

作者:謝寶光

謝寶光我對蟑螂沒有研究。唯一的關係便是,作為一個正當盛年且頗具才氣的寫作者,整整半年時間,我竟寫不出半個字,於是每日下了班,回到垃圾街的陋室裏,我便要殺死幾隻蟑螂來助酒解悶。殺,拿刀霍霍式的殺,大張旗鼓的殺,不是踩、碾、打、壓、弄。是殺,凝集了火光與血的殺,冷峻、幹脆、效率,剝離了情感色彩,有血滴滴的暴君式的快感。櫥櫃拉開,咿呀一聲,幾隻黑褐的支著觸須的小東西聞風竄逃,隻數秒鍾便了無影蹤。它們早已在我的眼皮下,構建了自己的王國,挖掘了四通八達的暗道。在被光線突然照亮的一刻,倉皇而有序地躲進幾乎嚴絲合縫的巢穴。據說這種生物已在地球上存在了數億年,從遙遠的恐龍時代繁衍而來,形體、個性、生存之道幾無進化。猥瑣,謹小慎微,步步為營,晝伏夜出,盤踞於人類生活的中心區域,又極力避免與人發生正麵衝突,即便是與幾縷視線發生偶然擦碰。人與之共居,提供食物、空間及其熱衷的混亂、無序,殘羹冷炙,油膩,張牙舞爪的漬跡,魚肉的腥味,水槽,適度的潮濕和陰暗。燈滅,窗合,門拴,世界一下子安靜,此時蟑螂出場。——翻攪、舔食、閑逛、交媾、爭執、鬧騰、左顧右盼,隨便怎麼樣,翻箱倒櫃也好,仰頭大睡也行,他不在,世界就是我的,我自由坦蕩,我禦風而行,先在色澤撩眼的菜盤子裏飽食一頓,再把炮筒一樣豎著的牙刷想象成瞭望塔駐足遠眺一番,那裏是波瀾起伏的繡滿卡通熊的棉料被子,那裏是一個盛滿纖維彈頭的黃色塑料杯,哦,一叢越長越旺的植物,聳著光禿禿的枝幹,頂部是平滑的,似乎剛被裁剪過。往上看,是一摞什麼書,花裏胡哨的,書脊上是些長度不一的字。那天他回來得晚,包裏鼓邦邦的,往床上一倒,拉鏈吱吱地響了一圈,取出一堆豁亮豁亮的書,砌磚一樣砌在牆沿。這是一堆顏色和圖案跟以往完全不同的書,我數了一下,共十一本。比往常多出一本。有點出乎意料,但也平常。多年前,我還不認識人類所使用的文字,甚至識別不了字與另一個字的差別所在。我及我的祖先們經曆過人類存在的所有歲月,我知道某些偏遠部落裏存在一種叫巫術的東西,手舞足蹈,咪咪嬤嬤的咒語壓低了夜幕,能奪人魂魄,擾人心智,使人非人。書大概就是和巫術性質類似的一種東西,裏麵養著一撥撥探頭探腦的野獸,喏,他正被張開的書頁夾住了頭,癱倒在桌前,恍惚,歎息,瘦骨如柴的字從嘴裏一個個列隊而出。這是他唯一無視我存在的時刻。我沿著煞白的牆麵爬行,亦步亦趨,慢慢悠悠,擺擺頭,抖抖腿,比起健步如飛的其他族類,我們這個群體有著天生的缺陷:個頭小,扁平,說話使不上勁,身體像在醬缸裏泡過似的發黑發亮,易被人發現,偏又長著天生被人唾棄的麵孔,負殼蝸行在人類眼裏成了鬼鬼祟祟的表現。六條腿嚴重減弱了我們的逃離速度。情急之下,它們還可能磕碰、掐架,像人類工廠裏疲勞過度的齒輪,無法協調好幅度和運轉方向,結果你深一腳我淺一步,你往左我向右,全亂了章法,被人類逮個正著。我的許多朋友便是在此情形下一命歸西的。嗚呼。練習奔跑成了我們蟑螂家族裏一生的必修功課,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在熟練這門“技藝”之前,是不被允許在人類的廚房呀客廳呀餐桌呀等地方拋頭露麵的,否則將遭受禁食的懲罰。與人類不同,我們有著與生俱來的危機意識,頭上那兩根觸須不是裝飾,而是一種警報係統,能夠監測到三米五米外的任何風吹草動。不僅是人,危險更多來自蠍子、蜈蚣、蜘蛛等恃強淩弱的昆蟲。甚至貓與老鼠都視我們為盤中餐、嘴邊肉,前有堵截,後有追兵,用你們人類的話來說,我們,整個蟑螂家族,終其一生都是在逃犯。哦,上帝有意將我們族群抹黑。

亞熱帶城市老區。兩年前,我們生活在四個街區之外的一個高檔花園小區裏。說是花園,其實並不見幾朵花,連丁點綠色都瞧不見。隻是格子一樣往上壘的樓,很新,油光光的,漆味,鑲滿了瓷磚,打滑又難行。搞不清人類為什麼那麼熱衷於裝飾,鏡子、沙發、牆紙、電視機、垃圾簍、冰箱、洗衣機和很多層層疊疊的木製品及金屬製品,有的甚至將地上的小型植物種到樓上房間裏,又是澆水,又是修剪,他們何不直接搬到免費的森林裏居住呢。我想人類周圍簇擁著如此多而刺眼的事物,一定是出於心虛的表現。幾千年來,他們從鑿穴而居到建造竹樓、木樓、石頭樓,再到如今蓋越來越沒有上限的水泥樓玻璃樓,離地千尺,束之高閣,神經缺氧。人類的生活樣式似乎總在翻新,向上,向下,向一切可能的方向,一寸寸延展自己的屬地。大概兩千三百多年前,我的祖先為了找到一個理想的房子居住,在村子裏來回爬行,有天下午路過一片菜園,看見一個老頭在鑿土,鑿呀鑿,一條地道通了,往井邊的,水咕咕咕冒出來。老頭捧著一個陶製的水甕舀水,澆菜。這時過來一人,說老頭你真笨喲,都什麼年代了,用桔槔搖水不是更方便嗎,還費這勁。老頭有點生氣,說你把腳挪開,礙著我啦。老頭大概認為使用機械類的工具是投機取巧行為,會使人墮落。“我非不知,羞而不為也。”那人臉一耷,灰溜溜走了。我的祖先聽不懂,愣愣站在那。兩根須毛在空氣中晃了晃。後來它停止了漫無目的的遷徙,在那定居下來。直至終老。子嗣成群。多少年了,如果你注意觀察下我們蟑螂家族的話,會發現,兩千年前下午三點的一隻蟑螂與兩千年後下午三點的另一隻蟑螂之間,幾乎沒有什麼不同,殼是殼,爪是爪。我們的嘴巴隻有一種功能,就是進食。菜葉,飯粒,茶葉沫子,地溝油,毒奶粉,唾沫,鐵屑,西北風。以及你們人類那些烏黑的焦黃的什麼。隨便什麼。是的,我們貪得無厭,但沒有野心。我們沒有野心地淋了四億多年的悍風悍雨,直到那隻野猴子在山洞裏蹦躂蹦躂成了人,跑出了森林,在黃河邊搭了第一間草房子。直到房子的材料裏出現了瓦,出現了修改過的石頭,出現了鋼,玻璃,出現了能把我們眼睛腐酸掉的色素。直到房子在你們漢民族的語言裏可以叫做舍、屋、閣、宮、府、殿、廟、榭、堡、棚、堂、廬、齋、廁、祠、樓……直到房子與房子組合、繁殖、分歧、龐大、暗算、衰老、高升、競爭、亮化、標新、抽象、誇張、革命……冷血的鐵機器把泥土一抔抔帶渣吃掉,袖口一吐,立起無數根碩大的柱子。如今,公元了幾千年的亞熱帶東方城市,已連續半月被一種叫霧霾的東西死死摟住了腰。月黑風高之時,我們舉家遷入一個叫彩虹花園小區的樓裏,當然,你會說是潛入。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哦,時間這個東西令我頭痛,我甚至忘了自己活了有多久。你們使用舶來的數字法則將時間像蛋糕一樣格劃成塊——6點,該起床了;12點,該吃飯了;10點,該睡了。呀,都上午九點了,完了忘了晚了慘了……有什麼呢,一驚一乍的,連我的耳膜也跟著遭罪。對於我們蟑氏家族,區分時間的標尺隻有一個,就是饑餓。人走茶涼,我和我的夥伴們列隊登場。

我是一隻異想天開的蟑螂。有一次我躺在不足半厘米寬的牆縫裏睡大覺,夢見自己被一隻老鼠追趕,我跑呀跑,渾身發麻,可是六條腿也都慌了神,步子亂邁,毫無章法,導致我連連摔跤,還磕掉了一層殼,流了不少血。血是綠油油的,果醬味,原來。當時我就想,我為什麼非要用六條腿跑呢,兩條腿不是更方便嗎。就像有六塊餅幹擺在麵前,何不先消滅其中兩小塊,剩下的留著當晚餐?於是我試著把前麵四條腿收縮,提起,像人一樣用兩隻腿支起整個腰部以上的部位,把自己舉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一個有史以來任何一隻蟑螂都沒有突破的極限高度。由於全身重量形成了一束垂直向下的力,兩條腿有些輕微顫抖,但仍保持了平衡,而架空的另外四條腿似乎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奮力劃著一圈圈弧線,奔跑在虛無之中。我感受著直立奔跑帶來的陌生體驗,以至於忘記了此時我正被一隻惡狠狠肥墩墩的老鼠追著。往常一粒沙子都是絆腳石,現在幾乎是一躍而過,我,蹦蹦跳跳,風風火火,涅槃啦重生啦,從床底下到客廳毛毯上,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從門縫裏鑽了出去,穿過灌木叢,來到嘩嘩響動的公路上,我在和自己競技,而不是老鼠。沒有人注意到一隻直著身板蹦躂的蟑螂,我是大街上的一個斑點,被人忽略。隻有老鼠看見了我,逼視我,追我,追。熱汗涔涔。當然,很不幸的,老鼠被一個提著菜籃子過街的人看見了,轉眼之間,它成了被追逐的對象,不止一個人,上班的、散步的、購物的、吵架的、打麻將的、支著竹竿捅鳥巢的、補鞋的、打電話的、係鞋帶的、撿垃圾的、騎車的、摔跤的、追小偷的、打情罵俏的、風塵仆仆大汗淋漓的、啃了一截蘋果來不及咀嚼下咽的、偷瞄了一眼女人被罵臭流氓的……啊哈,群起而追之。老鼠先是愣了一下,隨後掉頭後撤,跑進了一家飯店,繞著桌腳兜了一圈,又跑出來,爬上了樹。事情發展完全超出我的預期,似乎從此刻起,世界開始與我無關。我及我的直立奔跑喪失了那個一直支撐著它成立的理由。我,馬落前蹄,回到一隻蟑螂正常的匍匐姿態,感到一絲絲閑若無助的絕望。我被拋棄在馬路中央,看見,車,一輛輛刹車,熄火,停在路上,駕駛者下來,彙入人鼠的追逐戲中。它,那個灰頭土臉的家夥,好像成了一個鍋,架在叉開的枝丫間,下麵是一束束點著的熱情往上拱的幹柴,水被加速沸騰著……

我的夢也到了沸騰霧起的邊緣。但現實之鍋遲遲不為我揭開,直到追鼠事件中唯一的局外人,一個七歲左右紅衣藍帽的小男孩最先發現了我的落寞。不,他發現的絕不是落寞,這太文藝了,對他而言還太早。一切都太早,荷爾蒙還早,強迫症太早,偏見太早,在別處的欲望太早,俯首甘為孺子牛的民族習性太早……但是本能不早,那是與生俱來的種族之間的敵視。從他離開母體那刻開始,即在血液裏流淌了。敵視,更多源於恐懼,寄居在骨架幽暗處的伺機而動的對於另一類渺小醜陋的長滿瘢痕、爪牙、顏色可疑、造型雷人之生物群體的如茸毛般撩蹭後背的癢。對,他發現的是癢,渺若沙粒的咖啡色的癢,他被癢瞬間激發了。看,蟑螂!那有隻蟑螂,快看呀。沒人理會。他們的目光和情緒正被老鼠垂釣著,懸在五米高的一棵懸鈴木上。僵住了。人上不去,鼠下不來。葉落嗖嗖,人與梧桐葉子彙流成災,樹上之鼠搖頭擺尾,從左邊的樹枝溜到右邊。街道癱瘓了,人類能漠視大街上那些腐臭的長勢旺盛的垃圾,卻無法容忍一個竄行於垃圾之間的幾可忽略的生物。所有人都被癢激怒了,癢像看不見的刺藤箍住了他們的脖頸,血液倒灌上湧,癢在給他們的腦袋吹氣,膨脹,繃紅了臉,眼珠像蛇信子吐出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啊,他們患上了集體主義的哮喘症。哮喘像火苗,呈扇形,向外蔓延,波及了一片片幹巴巴的木樁一樣向上生長的腦袋。火苗尖叫著。多元的矛盾的人類此刻統一了(這酷似統治者醫治國家腫瘤的常用手段)——西服和粗布衫統一了,裙子和流氓統一了,豪車和自行車統一了,皮鞋和赤腳統一了,美麗和醜陋統一了,高和矮統一了,胖和瘦統一了,熱心和麻木統一了,啊,連警察與劫匪、城管與小販也都大義凜凜地統一了。他們翹首仰望,他們怒氣騰騰,他們像流著哈喇子覬覦天鵝肉的蛤蟆,他們像在垃圾場迷失了很久的蒼蠅,終於找到了自己的信仰,他們,前赴後繼、削足適履、勾肩搭背、妻妾成群,不斷從東方、西方、垃圾街、光明巷、五金店、酒肆、茶館、客棧、衙門、商鋪、藥房、春樓……湧來!那些在菜市場裏酌斤計兩的屠夫、漁夫們聞風而動,提著刀便衝進了人群,在黑的黃的金色的腦袋叢林裏迷了路。他們用自己的身體在大街上編織了一件巨大的衣裳。我突然發現,此時困在懸鈴木上的是什麼已經不重要了,它已不再是一隻具體的老鼠,而是一個人人必誅之而後快的符號。這個符號頭一抖,身一傾,腳一滑,從樹枝的某個位置栽了下來,一起栽下來的還有一束束鐵絲一樣種植在高處的目光。我分不清是目光拽著符號下墜,還是符號抱住它們滑落。我聽到破碎的聲音,不是骨頭的,不是,這個過於淺薄。那是一種更磅礴的、類似於天地初開的聲音,好像雲撥霧散,哦,那是懸崖,那是穀,那是村莊,那是河,對,就是這樣,一切都明了了。符號摔碎了他們的癢。癢是猩紅色的,在地上洇開,有泡桐葉子那麼大,很好看。癢已碎,人未散。我看見紅色正漸漸從他們臉上褪去,開始變白,含混不清的那種灰白,似乎有些哀傷。直到紅衣男孩在人堆裏破涕喊出:蟑螂!眾人側目。如夢初醒。新的癢誕生了。我的鬼鬼祟祟的樣子遠遠胳肢著他們,不,歸根到底,是我的相貌和膚色傷害了人類。我越過了人類的審美底線,於是他們在電影裏調侃我,在電影之外獵殺我。現在,我像一條魚被網了上來,從戲台下抬到了舞台中央……

夢其實很短,隻是被語言拉長了。我記得自己飛身竄入草叢,在葉與莖的空白處時緩時急地奔走,那幾乎是一次模仿人類馬拉鬆式的練習。當我氣喘籲籲從綠色森林跑呀跑進了黑暗的牆縫,頭皮在牆頂磕出一記重響,我意識到,有什麼東西跟隨我一起逃離了噩夢。鄰居兄弟被驚醒了,看著我,說你、你、你……怎麼站起來了?舌頭打滑、變粗。再是瞳孔放大。來自經驗之外的錯愕,不安,甚至將有憤怒的液體噴薄而出。鄰居兄弟僵了一會,好像在尋找對應此情景的語詞,幾顆汗從額頭蹭了出來,它說,你這個叛徒!叛徒!它在這倆字上加注了好幾克的重量,用牙齒將它們打磨成一根針,寒光灼灼。這就是整個蟑氏家族圈養了四億年的怪秉,隻依據經驗行事,比如隻巢居在隱蔽的穴裏、縫裏、渠裏,比如隻在晚上出來覓食,比如以幹淨和香味為恥,比如長著翅膀卻沒有飛行的能力,沒有誰扇動過自己的羽翅,即便張開,也很快在懼怕中折合,因為,族長曾在一次就職大會上告誡眾蟑:蟑螂永遠不可能像蛾子那樣,飛翔!盡早拋棄你們的臆想,那將斬斷你的存在之根。有點玄乎。當然,經驗隻是次要的,更多來自狹隘的種族主義。你,一隻蟑螂,六條腿的小蟑螂,怎麼能學人類怪模怪樣地走路?叛徒!它喊了起來,引來眾多圍觀者,蟑螂們傾巢而出,幾分鍾內,就將一條進出廚房盥洗盆上方的暗道死死堵牢。它們紛紛對我展開了批判,A說:瘋了嗎?把爪子放下來!B說:你,你,墮落啊!C說:你這個背棄種族的算逑!D附和說:啊對,算…算逑!E:……F:……記不清那天有多少蟑螂發言了,大概所有居住在彩虹花園的民眾都加入了這場批判大會。鼓旗呐喊。道路以目。對於我們這個一向沉默寡言的族群而言,如此密集的語言大爆炸還是頭一遭。這也成了當年蟑螂界,甚至是有史以來蟑螂界的新聞標誌事件,曆史性的飛越呀。過去,舌頭被認為是多餘的器官,像一塊肉鐵,一直荒廢在嘴巴裏。日漸鏽蝕。功效喪失。有點像人類肚子裏的闌尾,對,平常你根本意識不到它的存在,藏於深閨人未識。得讓它發炎!我隻是一個偶然的錐子,從一場夢境的皮囊裏掉落下來,砸碎了它們專製的牙齒,讓舌頭解放!解放的舌頭們顯得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處,鼠頭鼠尾,連連摔倒。很快,它們找到了自己的方向,簇擁而行,哦,天呐,他竟然試圖背叛自己的基因?!他竟然不以為恥!它們憤怒了,犀牛一樣狂奔起來,沿著道德之路,倫理之路,種族之路,正義之路,形而上的象征之路,高歌猛進,一瀉千裏。羅拉,快跑!超額的腎上腺素,隊伍劇烈膨脹,擁堵,一隻舌頭點燃了另一隻,光芒仍不夠殺傷力,於是舌頭嚐試往舌頭的肩膀上爬,去,占領製高點!一架雲梯,一把修辭意義上的戟。舌頭們陶醉在語言遊戲的快感中,把玩著繡花球一樣漂亮的句子,擺頭甩腿,探戈之舞,結構入雲的概念之塔……但,最終,虛腫的肉塔還是在過度搖晃中驟然轟坍,語言顯然不是蟑螂們的坐騎,它是人類的專屬。舌頭們橫七豎八,像被風割落的熟柿子,在地上,傷殘一片。噴射出粘稠而甜腥的醬粒。哀嚎遍野的舌頭集中營。它們是被過剩的激情俘虜的。蟑螂族群的優勢始終是肢體語言,它們覺得扭動屁股比舌頭更能表達自己的激憤,於是屁股們紛紛像子彈頭般瞄準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