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像秋千那樣蕩來蕩去(1 / 3)

像秋千那樣蕩來蕩去

短篇小說

作者:草白

1 孟二英

一大早,白房子診所裏,他們在議論死去的蘇。

“這女人笨是笨死了,幹嘛喝農藥呀,真要是過不下去了,可以離婚呀。怕什麼,腿是長在自個兒身上的是伐。”

“什麼,跑不掉?又沒被捆著綁著,偷偷地,留個心眼,不愁沒辦法的。”

“好啦好啦,一個外地女子哪有那麼多辦法,看那酒鬼凶神惡煞的,整個一壞胚!”

“因為一隻狗?不可能!沒有這樣的事。肯定搞錯了。人怎麼可能為狗去死?”

胡醫生立在藥櫃前,那些聲音在身後營營亂飛,如睡意朦朧時枕邊蚊子的嗡嗡聲,在那短暫的幾秒鍾裏,他的意識完全呈蒙昧狀態。大清晨聽到死訊,讓他極不自在,好像那事情與他有關,職業本能決定不能看到人在眼皮底下死,他本可以救活她——死是對他能力的冒犯。

他越來越覺得有必要對這件事情發表一些看法,既然他們議論得那麼熱火朝天。剛才轉過去取藥的時候,他就想好了該說點什麼,可當他把包好的藥丸遞給那個患眼疾的病人時,孟二英進來了。

她跨進門檻,脖子下垂著,那眼睛卻時不時地向上睜著,偶爾瞥一眼看著她的人,雙手捧著肚子,一直捧著,好像那手本來就是長在那裏,隻有腋下夾著的那塊白手絹,隱隱然有點生氣。這麼多年都是如此,他分明覺得自己的職業毫無前途。

來了啊?這麼早啊!早飯吃過了吧?有人和這個叫孟二英的病人打招呼。打完招呼後,那人即刻站起來說,到我這裏來坐吧。滿屋子的人都望著她,似乎在說,到我這裏來坐吧。

孟二英勉強抬起頭,想要把整個屋子掃視一遍,同時微微一笑,但隻掃了一半,那笑容也還沒有完全用完,眉頭馬上皺了回去——無論多大的恩賜,她把自己在此地所受到的歡迎,全都當成了嘲諷。

她理所當然地,一屁股坐在那人讓出的位置上,隨即發出低沉的哼哼聲。不用說,她又病了,不知這一次得的是什麼病。無論什麼病,隻要生在她身上,再經這麼哼哼兩下,都是合理的——他們剛才的舉動就是對這個常識的認可,他們很同情她,卻又不準備幫助她詛咒那病魔的無情。

他們繼續議論蘇。

這一次是胡醫生在說。誰也沒有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把這個話題續上的。他說有一次蘇抱著兒子過來看病,問了半天孩子哪裏不舒服啊,蘇隻是笑,也不說話,最後才搞清原來不是孩子病了,而是蘇病了。胡醫生就問那你哪裏不舒服啊,蘇不說,不是說不來,而是不好意思說——就連這點意思也是胡醫生自己猜出來的。以後蘇每次來,也不等她張口,他就開始猜,東猜猜,西猜猜,不是猜不著,而是故意猜錯,逗她玩——直到蘇點頭,才算真正猜著了。胡醫生說從來沒有見過像蘇這樣的女病人,怎麼那麼害羞,根本不像已婚婦女。

沒見過這樣的女人,那麼害羞,根本不像結過婚的……說來說去,胡醫生還是那幾句話。

胡醫生打開一個棕色藥瓶,倒出幾顆白色藥丸,又從另一個塑料瓶裏取出幾顆黑色的。他把它們包在一起,囑咐病人該怎麼吃。

孟二英比剛才哼得更厲害了。雙手交叉護著肚腹,腦袋都垂到了胸口,整個身體縮成一團。

在胡醫生的診所裏,看病是不需要排隊的,誰先看,誰後看,都是胡醫生說了算。他叫誰的名字,誰就過來坐在那把掉了油漆的椅子上。沒有叫到名字的,就乖乖地等著,不急不躁,先聊會天再說吧。

今天,胡醫生沒有馬上叫孟二英的名字。要是以往,胡醫生老早就叫她過去了。不用說,胡醫生早看到她了。三天兩頭來報到,昨天頭疼,今天肚子疼,明天那個疼——那個疼是什麼疼,胡醫生不問,孟二英就不說,可每次還是讓胡醫生猜著了,不然他怎麼把她打發走?

他的辦法似乎很讓她滿意,要不然她可以去鎮上看,城裏看,可她就是要到胡醫生這裏來看。慢慢地,村裏人都說這個女人腦子有毛病,可胡醫生不會這麼說,無論大家說什麼,胡醫生也不會說這個話,這等於是承認他把好好的一個女人治成了精神病。

一個爛腳丫子的病人從凳上站起來,一瘸一拐,出去了。胡醫生對那個坐在角落裏的婦女使了個眼色,那人像領了聖旨一樣,一蹦一跳走到他麵前來。

不知怎麼搞的,胡醫生竟說起笑話來,那笑話其實並不可笑,隻是有點葷,有點來路不正,還沒講完,自己卻先笑起來,搞得大家隻好陪著笑,那笑聲幹巴巴的。還沒等那笑聲落下來,孟二英雙手叉腰,發話了。

“病人不舒服,你們還笑,醫生是救死扶傷的,還是專門來說笑話的?”孟二英皺著眉,雙手無意識地甩著那白手帕,動作很是優雅。

“你今天又哪裏不舒服了呀?”胡醫生笑嘻嘻地問。

“嗯,啊,哪裏都不舒服。”她捧著肚子,哼得更厲害了,“我什麼時候舒服過了?”

聽了這話,大家都笑了,胡醫生也笑。

“哎喲哎喲……疼煞我了。可你們竟然還笑?”她絞著眉頭,那聲音卻軟綿綿,嗲兮兮,就像胡醫生給她配的藥粉,倒在水裏,輕輕一攪拌,散得沒了形。她以前是搭台子唱戲的,戲班子解散後,就開始生病,一直生到現在,可能入戲太深,一直沒有出來——盡管現在留給她的隻有這麼個苦兮兮的角色。

“要不你試試一種新藥……。”胡醫生的目光在那些瓶瓶罐罐上搜索著。

“可別給我亂吃什麼激素啊……。”孟二英掐著嗓音叫起來。

胡醫生的涵養再好,也有些生氣了,原本眯眯笑的臉上僵了一僵,但很快就緩了過來。

“你以為我是那些庸醫啊,動不動就給人吃激素?”他似笑非笑。

有幾個人在輕聲附和胡醫生的話,說胡醫生絕不是這樣的人,他不是庸醫,也不會給人亂吃激素的。胡醫生是很負責的。胡醫生聽了這些褒獎的話後,對他們點了點頭。

“我要打針!”孟二英忽然說,“我還沒打過針,給我打一針吧,爽氣點,長痛不如短痛。”

胡醫生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他眯眼沉思了片刻。

孟二英抬頭看著他,既很想打上一針,又有點怕的樣子。

胡醫生頓了頓,似乎這個叫孟二英的病人的這個要求是非常過分的,讓他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沒錯,胡醫生從沒有給她打過點滴針,不是說孟二英的病症還沒有達到掛點滴的程度,在胡醫生那裏任何人都可以是掛點滴或打針的適用對象——那不過是給藥途徑的不同。

他完全是憑著感覺給人吃藥或進針,憑著那一點東西,他治好了那麼多人,牆壁上掛著那麼多錦旗和匾額,他對自己目前為止所取得的成就幾乎是滿意的。

經過一番快速的思索,胡醫生決定給孟二英掛點滴。既然病人都提出來了,那就應該滿足她的要求。這是胡醫生的為醫之道。

“好吧,今天先給你掛點青黴素試試。”胡醫生說。

孟二英點點頭,把袖子往上捋了捋,那袖管又自動掉了下來,她繼續往上捋著。

“效果應該有的吧?我可從來沒有掛過鹽水。”她眯眼輕聲問著,又像是自言自語。胡醫生沒有理睬她。

是玻璃瓶被拗斷的聲音,是一小支裝在紙盒子裏的藥水瓶,那砂輪在瓶脖子上輕輕摩幾下,再摩幾下,然後一拗,就能斷掉。這樣的聲音在診所裏經常聽見,沒什麼好稀罕的。可事後人們卻說從玻璃瓶的碎裂聲中聽出了某些不好的東西。還有人說那天胡醫生的行為有些反常,他的腿總是抖個不停,好像在跳舞。還有,那隻蜜蜂一直在診所裏飛來飛去,趕也趕不走,都深秋了,哪裏來的蜜蜂?這不都是怪事嘛。

無論是蜜蜂的叫聲,還是玻璃瓶子的碎裂聲,都無法阻止孟二英的點滴以不可逆的速度向淺藍色的靜脈深處緩緩流淌過去。終於掛上點滴的孟二英心滿意足地靠在躺椅上,微閉著眼睛,沉浸在疾病康複期特有的寧馨裏。

她的感覺好極了,輸液根本沒有想象中那麼痛苦,早知如此……閉著眼睛,自己跟自己嘀咕了半天。輸液室與就診室隔著半堵牆壁,這邊的講話聲那邊聽得見,那邊的動靜都在胡醫生的眼裏。

什麼也逃不過胡醫生的眼睛。

黃昏的時候,消息傳來,孟二英死了,死在胡醫生的白房子診所裏,發現的時候已經說不出話來。

同時說不出話來的還有胡醫生,他雙腿發抖,差點暈倒在病人身上。

2 胡醫生

四嬸家的豬病了,已經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了,四嬸很著急。有人向她推薦了胡醫生。

“就是那個醫死人的胡醫生?不是被吊銷執照了嗎?”

“現在他是獸醫啦。放心吧,給豬看病,沒問題的。”

胡醫生現在的正規職業是超市送貨員。四嬸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正在送貨途中。不一會兒,外麵響起摩托車的突突聲,他來了,摘了頭盔,將車子往那矮牆上一靠,黑色長統橡膠靴發出哐當哐當聲,讓人疑心他是涉水而來,四嬸遲疑了片刻,隻聽得他在大聲嚷嚷:“豬在哪裏?我來看看。”

還是背著從前出診時用的棕色皮箱,上麵畫著一個紅色十字架,變黑了,先前的水磨年糕臉成了被氧化的山藥臉。四嬸見了,第一感覺是這個人是來給人治病的,等第二感覺上來後,她才迎了上去,搓著手,仍是習慣性地把他往屋子裏領。

胡醫生大聲說:“錯了,錯了,帶我去豬圈。”

四嬸嗬嗬笑著,轉了身,才往豬圈的方向走去。胡醫生走在後頭,他人很高,走路的時候甩著膀子,肩膀一聳一聳的,感覺是故意做出來給人看的,可他後邊並沒有人在看,這便顯得滑稽。

什麼時候開始?有沒有給它喂過腐爛的食物?別的豬有沒有出現這種情況?胡醫生的問題很多,似乎因為豬不會說話,他才問得那麼多。有些問題連四嬸這個養豬專業戶也沒有想到。

豬圈的門開了,一股臭味衝了出來。胡醫生迎著臭味,走了進去,他的黑色長統靴踩在汙水橫流的豬圈裏,發出模糊的吱吱聲。

“是這頭嗎?”胡醫生已經進入豬圈,他拍打著角落裏那頭輕聲哼叫的豬仔,望著四嬸。

“就是這頭,應該是的吧。”不知為什麼,到了這時,四嬸倒有些猶豫了,這豬圈裏養著一、二、三、四……足足有八頭豬,它們拱來拱去,每一頭都長得差不多的,此刻也都在嗷嗷亂叫。

“剛才它還在那裏的,什麼也不吃的,可怎麼又跑到這裏來了呢?”四嬸不經埋怨這頭到處亂跑的豬幹擾了她的判斷力,可她必須馬上做出決定,讓胡醫生待在這臭烘烘,黑漆漆的豬圈裏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就這頭,給它打了吧。”四嬸輕聲說。

“不行。”胡醫生非常堅決,甚至對四嬸的表現有點生氣。這個人怎麼那麼馬虎的,萬一打錯了怎麼辦。

四嬸出去了,胡醫生仍站在黑漆漆的豬圈裏,那些豬因為身旁站著一個人,都老老實實地挨靠在角落裏,鼻孔裏發出哼哼聲,似乎有點懼怕。

四嬸拎著一桶豬食過來,倒在食槽裏,群豬過來搶食,隻有牆角的那頭悶悶不樂。

胡醫生望著四嬸,得意地說:“豬雖然不會說話,但我們做醫生的,要學會觀察。”

四嬸點點頭,沒有說話,心裏想,我養了十幾年的豬了,不用你來告訴我這些。

胡醫生把針筒藏在身後,過去,輕輕地握著病豬的耳朵,給它撓癢癢,撓著撓著,待那豬放鬆警惕,馬上把針頭一戳,還沒等豬開始反抗,那藥水已經推完了。

胡醫生笑著說:“打完了。”把那針筒一舉,似乎在邀功。黑色長統靴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稻草底下的汙水因為壓力溢了上來,漫過了他的長統靴。胡醫生一腳高,一腳低,艱難地從豬圈裏爬出來。他邊走邊對四嬸說:“一般打一針也就夠了。如果下一頓還是一點也吃不進,再給我打電話。”

四嬸點點頭,有點不以為然,家裏的豬從來沒有打第二針的。

胡醫生又說:“這幾天給它開個小灶,把食料剁碎煮熟了喂給它吃比較好。”

四嬸更加不以為然:“不要緊的吧,要那麼麻煩啊。”

胡醫生正色道:“噯,不能這麼想,生病的豬是很嬌氣的。”

四嬸不語了,是誰規定她要對一頭生病的豬這麼費心地伺候著?胡醫生這是怎麼了?豬又不是人,要這麼小心做什麼?她掏錢給胡醫生時,忽然問道:“這幾天腿腳有些不太利索,你那裏有沒有膏藥?”

他愣了愣,歎口氣說:“現在,我那裏沒有這些東西了,不進了。再也不進了。”

四嬸低聲說:“你可以進一些的。下次我打電話來的時候,你再帶給我也成。”

“我去進那些東西做什麼?用不著了。”胡醫生似乎有些生氣。

四嬸仍然笑嘻嘻地說:“用得著,用得著。”

胡醫生搖搖頭,似乎在說,你不懂的,我也不想和你說那麼多。

接過四嬸的錢之後,胡醫生數了數,塞進貼身口袋裏,在袋子外麵按了按。

臨走時,胡醫生忽然問道:“有水嗎?想衝衝這鞋。”

四嬸愣了愣,忙說:“有有有,我去給你端來。”

那靴子被衝得幹幹淨淨,陽光下,顯得特別黑亮。主人穿著它哐當哐當地朝門外走去。

胡醫生跨上二輪摩托車的時候,對四嬸喊了一句:“大嬸子,以後豬生病了可以給我打電話,人生病了請找前街的王醫生,可不要搞錯了,啊?”喊完,踩一腳油門,轟地一聲,人和車被射出去老遠。

胡醫生走後,四嬸找了隔壁的三嬸聊天:“這個胡醫生真是奇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人家不讓你開(診所),你不會偷偷摸摸地開啊。賺錢最要緊,給豬看病哪有給人看病賺得多。”又說:“倒看不出他給豬看病看得那麼認真,從前也沒見他這樣過,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三嬸積極地接過四嬸的話茬子,把四嬸說的這些換了語氣說了好幾遍,四嬸在邊上直點頭。她們對整個發生在胡醫生身上的事情完全看不懂,不懂歸不懂,看見了總是要說的,這也是對他的關心嘛。

“他為什麼不去賄賂衛生局的人?弄個執照有那麼難呀?現在家裏那麼窮,連兩個書包都背不起。”三嬸說的是胡醫生讓兩個讀高中的女兒都輟了學。

“是啊,也不知道賠了多少……不過,幹什麼都有風險的對不對?”四嬸說。

“你聽說了沒,有人說他要在動物身上實驗完了,再找人做實驗。”三嬸悄悄告訴四嬸。

“不可能。他現在是‘欠債滿頭頸、生產不安心’,愁都愁死了,還能翻身給人看病?”四嬸斬釘截鐵地回答。

三嬸沒有答話,顯然她對四嬸的回答有意見,她就那麼了解他?大家還不是一樣的。四嬸見三嬸悶悶的,也不搭腔,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各忙各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