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在黑夜裏唱歌(1 / 3)

我在黑夜裏唱歌

長篇小說

作者:蔣軍輝

二十四

方暢的班主任來家訪時我才知道方暢已經幾天沒去學校念書了。方暢的班主任是個老三屆高中生,上海知青,插隊期間和本鄉一個農村姑娘結了婚,有了孩子,後來上山下鄉運動結束,政府允許知青回城了,別的知青紛紛離婚拋棄妻子回了城,如同麻雀飛離一棵樹,唯獨他拋不下有病的妻子和年幼的兒子,留在了農村。後來恢複高考,他覺得年紀大了也不想考了,恰好鄉辦中學高中部缺老師,找來找去,整個鄉隻有兩個高中生,一個是他,另一個是文革時的高中生,讀書時學農的時間比讀書時間長,那點知識,盛不滿一個醬油壺。於是選中了他。他教了幾年書,終於教出了本鄉第一個大學生,考進的是地區師專。鄉辦的高中,沒幾個學生和家長把讀書當回事,上學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老師也不管,課堂上學生稀稀拉拉的,聽不聽課也無所謂,反正每年考上大學的學生基本是零。不過對於方暢,學校和老師都盯得很緊,把出本鄉第二個大學生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方暢一溜學,班主任就到我家來家訪了。他說他教了這麼多年書,沒見過這麼好的讀書苗子,一定要把她培養成大學生,成為國家的棟梁,以彌補自己沒有機會上大學的遺憾。

我年輕的時候,最向往的是清華大學,別說是正式上學,哪怕是旁聽,甚至是能到那兒去去掃地,也是一種幸福,可惜我的理想全讓林彪四人幫毀了。他說,方暢很聰明,你不要鼠目寸光,急著讓她去種地,掙那幾個小錢,讓她讀書,她會有出息的,她人呢?我來,就是向你要人的,我要把她帶回學校。

她……她不是上學去了麼?我奇怪地問。

沒有啊,她好幾天沒來上學了。老師吃驚地說。

可她天天按時出門按時回家的啊!

壞了,別出什麼事,你這個當媽的不知道女兒去哪兒了?

我……她不聽我的,我羞愧地說,我不知道她去哪兒了。

還不快去找?他說,要是耽誤了她的學業考不上大學,我跟你沒完!

我哭笑不得,說,她是我的女兒,我能不著急嗎?

他氣呼呼地看我一眼,說,不行,還是我親自去找。

我急忙趕去找菊花,我知道方暢跟她舅媽比較親,有些事不跟我說,跟菊花說,說不定她知道方暢在哪兒?我找到菊花時菊花正在發愣,見了我,菊花歎口氣,說,菊香,你看該怎麼辦呢?我問怎麼啦?菊花說,你哥他想在家裏開賭抽頭,要我給他們燒水燒飯。

這不是舊社會的開賭場嗎?這可是要坐牢的,菊花,你可千萬要製止他。我說。

他哪肯聽我的。菊花犯愁地說。

唉,今年好事不多,壞事連著來,我的事還沒有解決,我哥又搞出動靜來了。

怎麼啦?

方暢沒去上課,你知道她去哪兒了嗎?

她沒去上課?

好幾天了。

我上次在街上看見她和一個男的在一起,她說那是她同學,正好碰上了,聊幾句。她們好像很親密。

我們於是分頭去她的同學家打聽,在趙家村有一個方暢平時比較要好的同學,我在田頭找到了這個同學,她正在地裏拔草。我問她知不知道方暢這段日子在幹什麼?她放下捧著的草,扭扭妮妮地嘻嘻一笑,說,方暢啊,她不但是老師的寶貝,還是男同學眼裏的公主呢,她沒去上學嗎?談男朋友去了吧?那男的挺帥的,誰不喜歡啊?

你馬上要當丈母娘了。旁邊一個黑不溜秋的男子說,看來是她父親。

她們會去哪兒?我問。

約會嗎,公園啊,電影院、河邊什麼的,別是私奔了吧。她嘻嘻笑著說。

我急急忙忙趕到公園去找,沒找著,又在電影院門口等著電影散場,也沒有發現方暢。於是心灰意冷地回家。一到家,卻見方暢已經坐在椅子上,沒心沒肺地磕著瓜子,書包扔在一邊。我黑著臉盯著她看,她無所謂,連瞟我一眼的興趣都沒有,繼續磕她的瓜子,原本瓜子殼是積攢在桌上的,我一回來,她把瓜子殼都吐到了地上,有幾粒還吐到了我的腳跟。

今天去哪兒啦?

讀書啊。

你老師來過了。我那個氣啊。

他來幹什麼?神經病,管得著嗎?

你怎麼可以這樣說你老師?

就是神經病嘛,連我在廁所裏多呆一會也要罵,說我把時間浪費在毫無意義的事上,拉屎也是毫無意義的事嗎?他不拉屎嗎?在學校裏把我管得一點自由都沒有,班裏這麼多學生,他怎麼不去管管其他同學?好像班裏就我一人似的,有毛病啊!

他這是對你寄予了希望,你怎麼這麼不懂事呢!

管得著嗎!她嘀咕著,狠狠地吐了口瓜子殼。

那個男同學是誰?

男的?她的臉一下子紅了。同學啊?怎麼,不能和男同學交往嗎?

可以,但總不至於親密到了連學都不想上的地步。

你調查我?

我是你媽。

他是我男朋友,怎麼啦?她挑釁似地翹了翹嘴角,又吐一口瓜子殼。

不許磕瓜子!我叫道。

她又磕了一口,把瓜子殼吐到了我的腳下。我一揮手,一把掃掉桌上的瓜子。我說,明天你老老實實去上學,那個男的,你必須和他分手。

切。她冷笑一聲。

我終於沒有忍住心中的怒火,火冒三丈,拍著桌子說,你們今天幹什麼去了,老實交代!

約會啊,我們還擁抱接吻了呢。她無所謂地說。

你,你怎麼這麼厚顏無恥啊。我透不過氣來了,指著她的鼻子說。

我厚顏無恥嗎?你可以勾引男人,為什麼我不可以。她說,臉上是無所謂的表情。

我愣住了,傻掉了,我的女兒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撕心裂肺,傷心欲絕,發出巨大的響聲。估計我的樣子很可怕,方暢有些傻掉了,不知所措,她傻了一會兒,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我哭了足足一個鍾頭,把內心的傷心、絕望都哭了出來,我這人有一個優點,碰到不開心的事就哭,把不開心都哭掉。我哭累了,就坐了起來,朝她房間裏望了望,發現她正坐在桌前看書。

晚上我睡不著,想著這幾年自己是怎麼過來的。我走過的每一步方暢都陪伴著我,看著我,我從來沒有仔細想過我的所作所為會帶給她什麼樣的影響,會給她什麼樣的心理傷害,這種影響和傷害會日積月累,使方暢的人生誤入歧途。現在,我遭報應了。我沒法向她解釋我過去的所作所為,不知道怎樣取得她的理解和寬容。我自作自受。那晚我在床上像翻煎餅似的翻來翻去,淚水浸濕了枕頭。

第二天方暢上學去了,她好像很乖。走的時候居然跟我說了聲:媽媽再見。然後不安地看看我。

去吧,我說。昨天的事情還沒有完,但我們都想回避。

我懷疑她是否真的去了學校,又不敢去學校證實,就跑到村裏,村裏有一部黑色手搖電話機,海亮搖通了鄉鎮府的接線員,讓他接鄉中學,接通了,校長一聽我是方暢他媽,就一通批評,說我當媽的不負責任不管女兒,女兒是你的又不是我們的什麼,最後說,今年我們學校能不能出大學生,全看你女兒了,你一定要看緊她,有什麼事及時和班主任聯係,剛才我去教室看了看,方暢在了,我也放心了。我聽了又高興又擔心。

星期天,我收了布攤回家,鄰居笑眯眯地衝我眨眨眼,有點怪異。我一進屋,見方暢和一個小夥子坐在一起交談,樣子很親密。男的湊在她耳邊竊竊私語,方暢骨頭煞煞輕地笑。見我進來了,方暢還朝小夥子甩了甩手,撒嬌說,去你的。男的一見我,慌忙站起來,紅著臉叫道,伯母。方暢理都沒理我。我那個氣啊,我強壓住火,鐵青著臉,擠出一絲笑來,對小夥子說,你是方暢的同學吧,坐吧。

我男朋友。方暢忽地站起來,指著小夥說。

我呆住了,小夥子也很尷尬,空氣都變得黏黏糊糊的,三個人的神色都僵在臉上,屋外有一隻母雞在報蛋,似乎想攪動屋裏的氣氛。

方暢,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我說。

知道,談朋友啊,早點讓你當外婆。方暢說。

方暢,別,別啊……小夥子說,伯母,我們是同學。

方暢火了,罵那個小夥,你個縮頭烏龜,鳥用沒有,怕什麼,有什麼好怕的,我們是光明正大地談戀愛,男子漢,做了就要承認。說著去挽小夥的手。

小夥甩掉她的手,說了聲,伯母我先走了。落荒而逃。

方暢沒羞沒恥地看看我,走到屋外,衝著跑遠了的小夥擺擺手喊:慢走,明天再來。然後對正在竊竊私語的幾個鄰居得意地說,我男朋友。幾個鄰居衝她意味深長地笑,見了我,又衝我嘻嘻笑。我說,方暢,你鬧夠了沒有,進去。方暢洋洋得意地進了屋。我苦笑著搖搖頭,對幾個鄰居說,她在跟我作對,故意找了個男同學來氣我。

方暢在屋裏聽見了,走回到屋門口,說,是真的,是我男朋友,我就這麼沒有人要嗎?我媽這麼有魅力,這麼有人要,我怎麼會沒人要呢?

鄰居們聽了暗自發笑。我甩手給了她一個耳光,道,滾進去。太丟臉了,她居然當著別人的麵刮她親生母親的臉皮,太惡毒了,她可是我親生女兒啊。我連忙關上了院門。

方暢嘻嘻笑著說,我有好多男朋友,他們都搶著要我!

我感到一陣悲哀。我說,你不是想找男朋友嗎?可以,我沒意見,反正你總有那麼一天,遲點早點都一樣。有空帶男方的家長來見見。

幹什麼?

雙方都快成親家了,總得見見麵吧。把婚先訂下來,等到了結婚年齡,就給你們結婚。我說。

啊?這麼快啊,還沒到那一步呢。她顯然有些不知所措。

那好吧,什麼時候到了那一步,跟我說一聲。說完,我管自淘米煮飯去了,留下她一人站著發呆。

這件事之後,她安分了好幾天,我知道有一樣東西一直橫在我們之間,但我不知道怎樣去消除它,從小到大,我帶給了她許許多多的屈辱,因為我的原因,她受盡同齡人的欺負,受盡別人的嘲笑,她一直生活在我帶給她的陰影裏,她內心對我的怨恨像莊稼一樣茁壯成長著,開始,它們隱藏在幼年的草叢裏,隨著年齡的增長,終於露出了頭,並越長越高,越長越有力,直至我無法控製。而我的所作所為,又成了它們成長的肥料。

二十五

在上學讀書這件事上,我從來不對方暢管得太嚴,確切地說,是不敢管得太嚴,我擔心事情會適得其反。那時候學校上五天半課,也沒有補課之類,照理周末方暢應該在家做作業看書,但她連個人影都沒有,我都不知道她在跟誰鬼混。我曾經多次苦口婆心地教育她,她嘴角浮起的冷笑讓我不寒而栗心灰意冷。

有一個星期天,我把攤托付給旁邊的一位大哥看著,然後去蔣家弄桂珍裁縫那裏取方暢剛做的衣服。走過電影院,看見有幾個青年男女,戴著蛤蟆鏡,穿著喇叭褲,其中有一個還燙著雞窩頭,手裏提著一隻雙卡錄音機。他們嘻嘻哈哈地走過來。有一個女的,我怎麼看都覺得像方暢,可惜她戴著蛤蟆鏡,看不清她的整張臉。我盯著她,想看個清楚,她卻把頭扭過去了,和身邊一個穿著的確良襯衫的男青年嬉笑。我回頭望著他們,看他們走到了一條弄堂門口。忽然,弄堂裏衝出一隊大嬸大媽,手裏拿著剪刀,將這幾個青年分割包圍,用剪刀剪他們的喇叭褲和那個人的雞窩頭。幾個青年奮力掙紮,嘴裏喊著,你們想幹什麼,你們想幹什麼,試圖從包圍圈突圍。但這些居委會的大嬸大媽實在是太強悍了,她們嘴裏喊著,流氓,流氓,讓你們敗壞社會風氣,好人都被你們帶壞了。幾個青年被掀翻在地,蛤蟆鏡被踩碎,喇叭褲褲腳被剪碎,更可憐的是那個雞窩頭,被剪成了瘌痢頭,慘不忍睹。居委會的大嬸大媽大獲全勝,義正詞嚴地教育了他們一頓,凱旋而歸。地上到處是玻璃碎片和布片頭發絲。那幾個青年坐在地上破口大罵。我這才看清,方暢確實就在其中。

我連忙跑過去,拉起方暢就走,我也顧不得那個布攤了,拉著她回到家,關上門,我問她,你的喇叭褲哪來的?

喇叭褲怎麼啦?人家香港人都穿這個,電影裏的香港台灣年輕人都穿,多好看,多顯身材。

那是流氓穿的,是資產階級的東西。我說,說,喇叭褲哪來的?

托朋友買的,人家還買不到呢。

我不是給你做衣服了嗎?

又是桂珍裁縫做的,老土,工農兵裝,一點個性都沒有,穿在身上,哪像個女人?

我是怕你學壞,還有那眼鏡,眼睛沒毛病戴什麼眼鏡?還是棕色的,活脫脫一個女流氓。

誰流氓了,我這不是星期天才敢穿嗎?怕人發現,才戴的眼鏡,怕被你罵,才把衣服藏在同學家裏。

其實我不是那種不開竅的老保守,年輕人穿喇叭褲怎麼啦,我覺得方暢穿喇叭褲挺好看的,把她苗條誘人的身材全襯出來了,如果我是她的年紀,我也會不顧一切地去穿。方暢長得像我,皮膚白,眼睛大,腰細,身材好,整一個美人,不管男人女人,誰見了都喜歡。平時她都穿我給她置辦的衣服,身材藏在老土的衣服裏,確實可惜了,哪個女孩不想把自己的美展示給別人看?但是我們這個小縣城民風很保守,接受新鮮的事物總要比大城市慢好幾拍,人們對穿著新潮的人常常指指戳戳,女人當然是生活作風有問題,男人麼,基本上與流氓劃等線,當時的國產電影裏,男女流氓一般都穿喇叭褲。至於跳交誼舞(民間叫交際舞),那可是聚眾淫亂,隻能偷偷摸摸地進行,被一些街道大媽發現了,是要報告派出所的。曾經有一位新潮的離婚女人,在家裏組織了一次舞會--這可是新名詞,舞會結束後有些人就在她那裏留宿,期間的事各有各的說法,有說淫亂的,有說規規矩矩什麼事也沒有的,最後這個女人被抓了起來,一查,好幾次了,聽說就斃了。

我不知道怎麼跟方暢說,畢竟我們的年齡相差這麼大,我們的想法來源於過去,而她們的想法是看到未來。

老土。方暢白我一眼,說。

後來,我才漸漸了解到,方暢一直和一個叫阿春的女人有來往,據說那是個在女人眼裏名聲不太好在男人眼裏魅力四射的女人,很會趕時髦,說話的腔調、穿著打扮,走路的姿態都是電影裏的港台腔,她還會做西餐,讀外國小說,跳交際舞,每周還會舉行一次舞會。她還有許多外彙券,能買到許多一般人買不到的東西。沒有人知道她的收入來源,她在解放街的末端洋槐樹下搭了個別致的小屋,開了個店,叫瀟湘館,裏麵有各種酒和點心,還有幾張桌子,卻什麼也不賣,也很少有人進店,民間流傳的說法是,她是開妓院的。我不知道方暢是怎麼和她走到一塊的,她們經常呆在一起,方暢顯然是個追隨者,她身上發生的許多變化都來自那個女人。

方暢與這樣的女人交往,接受這樣的女人的影響,是件很危險的事,我無法把握自己的女兒往哪個方向走,我很不放心。全國性的嚴打過去沒多長時間,大風大浪後的餘波會翻騰好長時間。嚴打的時候,我們縣裏許多生活作風不好的男女都以流氓罪被抓了起來,在體育場開了公審大會,被判了刑。有一個叫王宏的男人,據說還是幹部子弟,因為奸汙、玩弄了幾個女青年,被槍斃了。還有幾個女流氓,據說是跳貼麵舞,亂搞男女關係,嚴重敗壞社會風氣,也被勞教或判刑。大街上經常張貼法院的判決公告,白紙黑字,上麵簽著當時法院院長的大名:劉赤文。方暢跟著這樣的女人,萬一在那個女人的教唆下也幹烏七八糟的事怎麼辦?何況這個女人還是“妓女”,她的身邊還有一大群烏七八糟的青年男女。

我不許方暢和這個女人交往,開始對方暢嚴加看管,她做完作業沒什麼事的時候,我就讓她跟我一塊兒去擺攤。她很不願意,去了幾次,死活不去了,說,怕難為情。我說,你擺攤怕難為情,那就應該好好讀書,爭取考上大學,考不上大學,我就把我這個攤讓給你。她想到了考不上大學的後果,於是答應我好好讀書。她不想跟我一塊擺攤,我也沒有辦法,隻好隨她去,她都這麼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打又打不得,罵又罵不得。

有一個星期天,我特意把攤托付給旁邊的那位大哥,回了一趟家,想看看方暢是不是如她所說的,在讀書做作業。結果到了家裏一看,連個人影都沒有。我馬上猜測她去了那個女人家。我知道那個女人住在丁界寺,她在那兒有一座小樓房,祖傳的,還是民國時的房子,文革結束後落實政策,上麵就把房子還給了她家。她的父母在文革時被造反派鬥死了,她又沒結婚,所以樓裏就她一人住。我在丁界寺問到了她的住處。那小樓盡管有些破舊了,卻依然能看出當初的考究,它的旁邊聚集了成片的低矮的平房,都是解放後造的,這情景如同一個貴婦被下放改造,被貧下中農同化了。屋外有幾盆花,說不出名,很香,屋裏有音樂傳出,鄰居衝我努努嘴,搖搖頭,很看不慣的樣子。

我敲敲門,過了好久,出來一個女人,我看不出她到底有幾歲,估計年紀也不小了,塗著口紅,眼皮塗得烏黑,像被人打了一拳,身上有淡淡的香水飄散,一縷一縷地,似有似無,很好聞,男人一定神魂顛倒,一身紅色的連衣裙,裙腳拖到了地上,這種穿法,我頭回看到。

你好,我找方暢,她在嗎?我笑著說,邊說邊朝裏望,裏麵有男人摟著女人在跳舞,樣子很古怪。有幾對摟得還挺緊。

你是--她也笑著問。

我是她媽,找她有事。我說。

哦。暢,你媽找你。她回頭衝裏邊喊。

過了一會兒,她又喊了一聲,這時方暢才出來了,邊走邊回頭說,等會兒再跳。見了我,臉色一變,說,你怎麼來了?來幹什麼?

暢,你怎麼這麼跟你媽說話?那個女的說。

我說,方暢,咱們回家,去複習功課,你還要考大學呢。

方暢撅著嘴,臉朝別處不理我。

我對那個女的說,對不起,她馬上要高考了,老師說她很有希望,我想帶她回去複習功課。

方暢,回去吧,考大學要緊,聽你媽的話,回去吧,考上大學再到我這兒來。那個女的說。

方暢極不情願地顧自走了。我衝那個女的說了聲對不起,連忙去追。

我追上方暢,去拉她的手,方暢甩脫我的手,說,幹什麼,我交個朋友怎麼啦?你是不是以為大家一起跳個舞就是不正經?這是社交,社交你懂嗎?在西方國家大家經常搞這樣的活動。不就是參加個舞會嗎?你還以為現在是封建社會?

我說,我不反對你參加社交,但你現在是高中生,精力應放在爭取考上大學上,你年紀還小,社交的圈子應該在同齡人裏,成年人的圈子不適合你。

我跟她爭了半天,我無法說服她,又不好用強,最後做出妥協,我允許她繼續和那個女人交往,前提是她必須先把精力用在搞好學習上。

我一直後悔當初的這個決定,方暢和那個女人交往了一段時間,後來出事了。有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方暢對我說那個女的有事去了,她要替那個女的去看店。我一直心神不定的,總覺得有什麼事會發生。我聽旁邊的攤主說,這幾天公安局在搞治安整頓,我怕方暢出事。鬼使神差,我離開自己的攤位去了瀟湘館,走進店裏,見店裏隻有方暢一人坐著,我勸她關上店門回家,她死活不同意,我又不敢說公安局搞治安整頓的事,怕激怒她。正說著,外麵響起了摩托車聲,在那時,一般隻有公安局派出所有摩托車,好像叫邊三輪,一個公安駕駛,另一個公安坐在一邊去執行公務,突突突地在街上跑,威風八麵,給人印象深刻。我不想讓方暢牽扯進烏七八糟的事,我要保護她的名聲,完全是條件反射,我眼明手快,二話不說,一把將方暢推進了一口不知藏什麼東西的櫃子裏,關上門。真是老天有眼,這麼湊巧有口櫃子,又這麼湊巧,我剛關上門,就進來兩個人,公安局的。我大聲喊,兩位公安局的大哥,你們有什麼事?

你喊什麼喊。其中一個說。

你是這個店裏的?另一個說。

我是幫人家看店的。我怕他們搜查,不敢說我是顧客之類的。

兩個公安人員掃視了一下屋子,說,你真是看店的?你知不知道這家店涉嫌賣淫?凡是與這家店有關的人我們都要調查。他們把我帶到了公安局。在一個房間裏,我見到了許多男女,樣子很狼狽,捂著臉蹲著。隻有一個女人站著,也沒捂臉,很冷漠很高傲愛理不理的樣子,正是方暢認識的那個女人。她見了我,有些驚愕,不一會兒又淡然了。我走到她身邊,輕聲說,我在你店裏,被他們帶來了。她又驚愕地看我一眼,張嘴想說什麼,公安道,不許交頭接耳!我們閉了嘴。我用眼睛看看那個女人,這是一個母親對一個女人的請求,她是過來人,應該能夠明白。她點了點頭。

後來她被帶到了審訊室,過了半個鍾頭,他們又把我帶到了審訊室。

這個人你認識?審訊員問那個女人。女人點點頭。

她叫什麼名字?審訊員又問。

李菊香。我想她一定向方暢了解過我的情況。

你們是一夥的?

不,她是替我看店的,我們是正經生意。

生意?你賣什麼?賣你自己?

我再說一遍,我是開酒吧的?

酒吧?

賣酒的。

說酒店不就行了,什麼酒吧,崇洋媚外。

這時走進來一位幹警,朝審訊員耳邊嘀咕幾句,審訊員對那個女的說,沙娜娜,那個男的已經交代了,你們不是正常的男女關係,他是有婦之夫。

我們是自願的,我們是情人關係,和賣淫嫖娼有本質區別。

審訊員“啪”地一拍桌子,道,反正是不正當男女關係,你破壞別人的家庭,你有賣淫的嫌疑,那個男的已經交代了,你也交代吧。

窩囊廢。那個女的嘀咕。

說,你的賣淫團夥裏還有些什麼人?她是你的什麼人?審訊員指指我說。

看店的。

你在店裏幹什麼?審訊員顯然意識到他把我叫來,就應該審訊我,於是發問。

看店。我說。

她是我雇來打掃店裏衛生的,我今天有事出去,讓她替我看店,她才上了一天班,什麼都不知道。那個女人說。

我說,小夥子,我這麼大的年紀了,賣淫有人要嗎?

審訊員是個年輕的小夥子,顯然還沒結過婚,他一下子紅了臉,說,大嬸,這是我的工作。哎,現在的社會,那些已經絕跡了的醜惡現象又沉渣泛起了,賣淫嫖娼,那是舊社會才有的,現在又有了,你看你身邊的那位,賣淫卻一點不怕難為情。年輕人有些緊張,語無倫次。

我什麼時候賣淫了?你可不能亂誣陷人,我們以前是情人,但剛才已經不是了。那個女人忽然傷感起來,眼淚汪汪。

他們把我放了。我一回家,發現村裏已經謠言四起,說我賣淫被抓了,難怪我這麼有錢,都是賣X掙的,我白天擺攤,晚上就去賣X。還說我年紀大了,專門伺候老頭子,老頭子的錢好騙,所以騙了很多錢,這回,我是和一個退休工人在公園的樹林裏做那事的時候被抓的,被抓時還光著屁股,要不是有一個當縣長的老相好說情,說不定要關幾年呢?許多人在背後對我指指戳戳:這麼大年紀了,還去賣X,是狗改不了吃屎。他們翻出了我以前的舊賬說三道四。我去擺攤的時候,四周的攤主也對我指指戳戳,旁邊的那位經常幫我看攤的大哥在背地裏說,我還以為她讓我幫她看攤是什麼要緊事,原來是掙外快去了,早知道我就不給她看了,呸。旁邊的人說,你向她要工錢。他說,這錢髒。方暢知道這事,整天看我臉色,有一天她叫了我一聲:媽……淚水就流下來了。我說,媽沒事,隻要你沒事就行。

我想,幸虧被抓進去的人是我。

一個人的形象在別人的嘴上,我成了眾所周知的妓女。好在方暢的名聲保全了。

方暢懷孕了,開始的時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她的妊娠反應很強烈,嘔吐得厲害。她還以為自己生病了,讓我給她出痧,又去村衛生室拿了幾粒感冒藥吃。我卻產生了令我擔驚受怕的懷疑,她的反應根本不像傷風感冒,村裏那些眼睛狠毒的女人很容易發現方暢身上發生了什麼,我讓她躲在家裏不要出去。我替她請了病假,她那位糾纏不清的班主任在我的賭咒發誓下勉強相信了我的話,有仇似地看著我,吝嗇地準了兩天假。我不敢冒然地問她所發生的事,因為她不會承認,反而會刺激她。我帶她坐火車去了地區醫院做檢查,結果證實她的確懷孕了。她一聽到這個消息就嚇傻了,蹲在地上哭,醫生毫不留情地譏刺她:早幹嘛去了?舒服的時候想到以後的苦了麼?這麼小的年紀,丟不丟人?大概又有些同情,歎口氣說,趁早做了吧,做的時候來找我,外地來的吧?唉,孩子,你還年輕,路長著呢。我表示了感謝,扶著方暢出了醫院,方暢像是被抽去了主心骨,又像個泄了氣的球,徹底垮了,軟了,塌了,在我麵前沒有了一點傲氣,變得六神無主,沒有自尊。她望著我,眼裏充滿了恐懼,那是對未來感到無助和迷茫,對過去感到不堪回首。

我實在不想打擾她的過去,這會讓她羞恥和驚恐,但我是她的母親,必須了解所有情況並作出應對,所以我不能不問。

他是誰?

誰啊?她臉騰地紅了,像隻受驚的鳥。

那個男的。

他……他,我不知道,他是個詩人,發表過很多詩。

你很崇拜他?

是的。

你們怎麼認識的?

舞會上,他請我跳舞,他說他會拿諾貝爾獎。

他有沒有經常來騷擾你?我對什麼諾貝爾獎沒有興趣,我隻關心她陷進去到了什麼程度。

我們,我們隻有一次,後來他就沒來找過我,他,他看上了別的女人。

流氓,專門玩弄女性。我罵道,卻又如釋重負,幸好不再糾纏不清。

你愛他嗎?

我和那個女人打過架。過了好久,她說。

傻孩子。我拍了拍她的臉說,好了,都過去了,沒事了。

你不罵我嗎?她知錯地看著我問。

媽媽心疼你。我說。

那時候我們這地方做人流是要村裏證明的。回了村,趁著黑夜,我去找村支書海亮,送給他兩條大前門和一隻豬蹄,我告訴他方暢被人強奸懷孕了,要他偷偷開個流產證明,千萬不要把事情傳出去。他說,誰沒有孩子呢?人都有犯上事的時候,這事就包在我身上,我保證連我老婆都不會知道這件事,死了爛在棺材裏。禮他不肯收,我好說歹說,他才收下了。

我帶著方暢,去地區醫院做了人流。

我沒有去追究那個所謂的詩人的責任,女兒的聲譽比什麼都重要。方暢在家休息的幾天裏,她的班主任老師又來找過她一次,那是個雨天,他騎著自行車來的,渾身透濕,一隻解放膠鞋不知去向,對於方暢這麼長時間沒去上學他顯然很著急,因而怒氣衝衝,見了床上臉色煞白的方暢,他的臉色才柔和下來,說,好好養病,早些上學。我當時很感動,不知說什麼才好,連茶都忘了倒。

經過了這件事,方暢懂事多了,把精力都用在學習上。後來考上了杭州大學。接到通知書那天,全村都轟動了,她是我們村第一個大學,我也無上光榮,一時間不但妓女破鞋的名聲無人提及,還成了光榮媽媽,人們都對我刮目相看,路上老遠就有人跟我打招呼。她的班主任在她接到通知書的那晚喝得酩酊大醉,說方暢給他的教書生涯畫上了一個光輝的句號,因為那年鄉辦高中撤銷了,他也結束了教書生涯,回家種地去了。

二十六

那個秋天有一個男人光臨了我的生活,那是個在上海工作的本縣籍男人,離了婚,年紀比我大十來歲,戴著個眼鏡,說話文縐縐的,很斯文。因為在廠裏搞技術革新,他在文革的時候吃過很多苦,享受了“反動學術權威”這一隻有教授之類的高級知識分子才能享受的待遇。老婆也跟他離了婚,和廠裏紅極一時的造反派頭頭--保衛科長結了婚。事後他才知道,本來他是不夠資格戴上“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的,主要是那個保衛科長看上了他那位有幾分姿色的老婆。文革後他平反,落實了政策,日子好過起來了,他老婆要回來和他過,他把一盆水潑到地上,說,你去把這盆水收起來。他老婆知趣地回到了她的現任老公--腿已經瘸了,現在是工廠的清潔工的前任保衛科長那裏。

我一見這個男人就有一種親近感,仿佛是前世見過似的。後來我才想明白,我之所以有這種感覺,是因為這個男人長得有點像水生。尤其是他的眼睛,眯著眼看我時的眼神,完全跟水生是同一種味道,讓我想起很久以前,我還是少女的時候,在快要決口的大堤上,我和水生並排坐著,水生就是用這樣的眼神看著我。少女時代的記憶被保留在了心靈的深處,稍微觸動一下就會被取出來回味,令人感動不已。

我之所以會遇到這個男人全賴村支書海亮的抬舉。有一天海亮來找我,說菊香啊,你看現在大家日子好過了,吃飯是不愁了,可是要讓大家過上更好的日子,光靠種幾畝地是不夠的,土裏能刨食,但也隻能刨口飯吃,要想致富,就要辦廠,現在許多地方都辦起了鄉鎮企業,我們村也想辦個廠,你看怎樣?我說,海亮書記,這事你們村裏定著就行了,怎麼來問我啊。海亮說,菊香啊,我想讓你當廠長,我不問你問誰去?我感覺像聽到了一個笑話,說,書記,你可別嚇我?海亮說,我不是跟你開玩笑,我跟你講正經事,這事我琢磨了好幾天,你看,你是我們村第一個萬元戶,第一個個體戶,第一個造樓房的,你就不能再來個第一,第一個廠長?我算看明白了,你是我們村最能折騰,最會折騰的。還有,你有關係,你認識我們的縣長,我隻認識我們的鄉長,還不一定能見著,這個廠,讓你來辦,估計能成。海亮讓我做事,我不好意思拒絕,畢竟我欠他許多人情,可我又沒底,這不是把人扔進了一個漆黑的屋子了,眼前什麼也見不著麼,怎麼幹啊!我問他,書記,我們辦什麼廠啊?海亮說,我也不知道,村裏還有一千四百五十塊錢,我都給你,還有,村辦公房我打算騰出來,給你做廠房,我們隨便找個地方窩一下就行了。

哦。我說,卻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

其實我當時心裏根本不願意當這個廠長,那時候我走水生的路子,和縣農資公司的王經理拉上了關係,專門倒賣化肥。當時商品價格是國家控製的,黑市上的商品比較貴。農資公司的化肥除了計劃內指標外,還有一部分計劃外指標,這部分指標農資公司有自主權。因為縣長水生事先打過招呼,所以我從農資公司搞到了化肥,轉手以黑市價賣給那些承包大戶。由於農戶手中的計劃內化肥根本無法滿足農田的需要,所以我的生意很好,掙了很多錢。當時農戶們買化肥還要看我的臉色,拍我的馬屁,一時間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風光得很。秋生有幾十畝承包地,卻從不向我買化肥,他的化肥都是鄉黨委書記葉綺霞給他搞的。關於這件事,流傳著兩種說法,一說秋生是烈軍屬,他跑到鄉鎮府要求照顧,批點化肥,葉綺霞就給供銷社寫了條子。一說秋生威脅葉綺霞,如果不給他搞點化肥,他就把他們以前的事抖出去,讓她這個鄉黨委書記無顏見人,葉綺霞被迫答應了。我願意相信第二種說法,這符合秋生的為人,況且烈軍屬多著呢,怎沒見別人受到照顧?秋生見我掙了錢,眼紅了,也想倒賣化肥,但顯然葉綺霞沒有幫他搞到那麼多的計劃外化肥。

我把攤位轉給了菊花,自己專門倒賣各種東西。我倒過香煙老酒,倒過自行車,甚至還倒過一台電冰箱,那時我第一次看見電冰箱,根本不知道它是什麼玩意兒,是事後別人告訴我的。當時它就站在第一百貨商店的倉庫裏,倉庫的保管員說這東西稀罕,本縣才十台,這是第十台。我想稀罕的東西一定有人搶著要,有人搶著要就能倒騰出好價錢。我決定把它搞到手,商店經理卻說買電冰箱得有條子,否則不賣。我問要誰的條子?他說我們商業局局長的條子。我說縣長的條子能用嗎?他吃驚地看看我。我去水生家找水生,讓水生寫了個條子。那個帶黑框眼鏡的經理狐疑地看看我,又懷疑地一遍一遍看條子。我說,不相信?要不讓水生給你打個電話?我用一千三百塊錢買到了這個冰箱,然後以一千七百塊賣給了一個姓張的專門收購糧票國庫券的人。後來我在縣供銷社又看到了這個冰箱,他的標價已經是兩千塊了,被放在供銷社最顯眼的地方,如同鎮店之寶。

在我倒騰這些生意的時候,水生一直在幫我的忙。我倒賣化肥掙了第一筆錢,共三千五百多塊,我把掙得的錢分成兩部分,一千塊送給了農資公司經理,兩千五百塊送給了水生。農資公司經理是個貪財的膽小鬼,我送錢給他,他嚇壞了,臉都變色了,一轉身打開門,向外望了望,又急忙關上門,靠在門背後,問:沒人跟來吧?我笑道,我又不是西施,誰會這麼空跟蹤一個老太婆。我不要,我不要。他說。眼睛卻盯著錢,像一隻蒼蠅被粘蠅紙粘住了,掙紮著想脫離,又掙不脫。我把錢塞給他,說,拿著吧,沒人知道的。他猶猶豫豫地收了錢,像老太婆似的嘮嘮叨叨,說,你可不能告訴別人,你可不能告訴別人。那樣子好像丟了魂。我給許多人送過錢和東西,沒見過這麼膽小的,真是又可氣又可笑。不過十多年後,這個經理當了縣農發集團的總經理,因貪汙受賄金額巨大,被槍斃了。我去水生家送錢給水生時水生連看也沒看,就把錢扔進了抽屜裏。水生說,你對我還這麼客氣?我說,你幫了我這麼多,我不知道怎麼謝你,拿得出手的也隻有錢了。水生說,你送我這麼多自己還剩多少?不要委屈自己,給自己多留點。哦,我知道。我說。水生他老婆在一邊看見了,怪水生,菊香是我們的朋友,也是你的恩人,你幫一下人家也是應該的,怎麼收人家錢呢,這不見外了麼?水生說,我不收,她以後有事就不會來找我了。他老婆說,菊香,都是自家人,有事盡管來我家,不用謝的。我笑著說,好的。

由於水生的引薦,我認識了縣裏許多有臉麵的人物,並和他們建立了良好的關係,我自己也主動去認識一些有實權有本事的人,因此,我的社會關係路路通,做生意如魚得水。但是海亮讓我辦廠,我真不知道該如何下手。我去找水生,跟他商量這事,水生坐在沙發上,翹著個腿,說,菊香,辦個食品廠吧,民以食為天,哪天人都離不開吃喝,對,就辦食品廠,這麼定了吧。他像是對某件事做出決策,一拍桌子站起來說。

食品廠?行,聽您的,您到時可得幫忙啊。

自己縣裏的企業,縣裏當然要扶持。

可是,生產什麼食品呢?

這,餅幹啊,老酒啊,麵包啊,都行啊,哦,對了,生產汽水。他說著站起來,從櫃子裏拿出一個大瓶子,說,就生產這個,可口可樂。

我接過瓶子一看,上麵寫著幾個字母,還有可口可樂幾個中文。

這是什麼?

美國汽水,別人送我的,你嚐嚐。他倒了一杯遞給我。我聞到了一股怪味,抿了一口,說,真難喝。

外國汽水就是這味,貴著呢,幾塊錢一瓶,可好賣,現在的中國人,崇洋媚外,東西都是外國的好,連月亮都是外國的圓,也別說,外國的東西質量就是好。水生說。

哦,這就是我們今後的產品?

對,你們就生產這個。

怎麼做啊?

不就是汽水嗎,我找縣食品廠生產汽水的老師傅幫你。

行,我聽你的。

讓菊香辦廠,能行嗎?他老婆在一邊擔心地說。

在她們村裏,如果連她都不行,就沒有人行了。水生說。

我擔心菊香會承受不住,這麼大的擔子,壓給一個女人,難道村裏沒人了嗎?男人都到哪兒去了?他老婆說。

行了,都什麼社會了,男女都一樣,就這麼定下了,辦食品廠,明天你就去食品廠參觀一下,我給他們廠長打個電話。水生說。

能不能把那瓶什麼樂送給我?我要依樣畫瓢。

行,拿去吧,水生說,等你們也生產出來了,送我幾瓶。

送你一缸都行,你有膽量喝嗎?

水生哈哈大笑。

第二天,我和海亮跑到食品廠參觀,了解了生產汽水的工藝和所需的設備,聽了個雲裏霧裏。那時候我的膽子可真叫大,回來後我的廠子就成立了,叫利民食品廠。本來是想叫汽水廠的,但我野心勃勃,覺得廠子將來要發展,除生產汽水外,還要生產老酒,餅幹、糖果,尤其是要生產大白兔奶糖,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吃的奶糖,是很久以前在馬友夫的家裏吃到的,做完那事後他給了我一粒奶糖犒賞我,吃過一次就留在了記憶裏了,我真想把廠子叫大白兔奶糖廠。海亮把村辦公用的房子都給了我,他在自己家裏騰了個房間,做村委辦公地點。他開玩笑說,菊香,我等著你掙了錢,給我造幾間樓房做村委大樓,我們現在可是破釜沉舟了,村裏的壇壇罐罐全在你那兒了。我說,你給我的壓力太大了。

剛開始的時候,廠裏隻有三個人,菊花和阿娥,主要是考慮到這兩個人熟了,可以拖欠甚至不付工資,當是幫忙,菊花在管的攤位,我轉讓給了別人。沒有設備,買不起,怎麼辦呢?我和海亮商量,我說,我們生產汽水,哪怕是摻水攪拌幾下,也得有個盛的地方吧。

海亮說,萬事開頭難,要求先不要太高,專用設備我們買不起,找個東西替一替,不要急,我們想辦法。要不,去買幾口缸來?

虧你想得出來。我說,又一想,覺得也有道理,說,看來也隻能這樣了,可是錢要用在刀刃上,缸也買不起。

不用買,每戶人家不是有缸嗎?向大家借,等有錢了還。我家那隻缸你先搬走。海亮說。

我和菊花、阿娥拉著手拉車,挨家挨戶去借缸,村裏人都笑話我,說,你菊香好歹是個廠長,居然拉個手拉車借缸,哪有廠長的派頭。秋生見了我,酸溜溜地說我,好好的生意不做,現成的錢不賺,自找苦吃當什麼廠長,辦廠就這麼容易?辦不成虧了怎麼辦?到時候兩頭不著杠,有你哭的,出什麼風頭!缸我不能借給你,借給你是害了你,你還是懸崖勒馬吧。其實我知道,當初傳出村裏要辦廠的時候,秋生曾找過海亮,誇口這個廠如果讓他來當廠長,一定會怎樣怎樣,天花亂墜。他描繪的前景實在太美好了,所以海亮不信,選中了我。有人嘲笑秋生,你一隻蔫了的螞蚱瞎蹦什麼呀?還不如一個女人有能耐呢。秋生惡毒地說:兩腿間長的東西不一樣嘛。

其實要借到缸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們這一帶農村,平時喝的是天落水,也就是雨水,家家戶戶屋簷的積漏下有一隻缸,接雨水用的。河水早就不能喝了,這一帶是麻區,種絡麻,絡麻長成以後要浸在河裏腐爛,清洗,取出經絡。一到絡麻收獲季節,河水就黑掉了,臭氣熏天,連條死魚也見不著。所以家家戶戶都有幾隻缸,用來積蓄雨水,或者醃鹹菜,缸是我們這一帶農村的生活必需品。我們拉著車轉了半天,也沒借著一隻缸,最後把自家的缸拉到了廠裏。後來,有根和牛唐王看我們三個女人可憐,又各借給我們一隻缸。

我們所有的設備就是幾口缸。

我跑到食品廠,想請食品廠的技術員來我們廠指導一下,那個李技術員是個中專生,本來是學獸醫的,不想去農村給豬治病,結果被分配進了食品廠。那時候中專生很稀少,算是知識分子,所以讓他當技術員,幾年下來,倒也掌握了一些技術。那時國營企業的職工很吃香的,社會地位也高,所以他很看不起我這個村辦廠的廠長,對我愛理不理的。後來我摸進他家,送了禮,他才來了我們廠,見我們廠隻有幾口缸,哭笑不得,說,就這,你們也敢生產汽水?等你們把設備添置齊了再來找我吧。

我說,你隻要告訴我們怎麼配料就行了。

這時,不知是誰趕了兩隻豬路過食品廠,那兩隻豬不知趣,興致勃勃地走進了所謂的車間,李技術員見了,臉色變了,說,你們怎麼這麼不講衛生,居然讓豬在車間裏亂走。我們手忙腳亂地趕豬,豬的主人戴著個破草帽進來,笑著說,我的豬聽說這裏來了個專家,就進來看看。

李技術員臉色鐵青,說,你們這是什麼意思!

我這才記起,這個李技術員盡管是食品技術員,獸醫才是他的本行。他是忌諱別人說他是獸醫的,包括與此相關的一切東西,怕別人知道他半路出家,不專業。他轉身就走。

沒有他,我們照樣生產汽水。我說。

我們生產的第一缸汽水沒有多少汽,汽都差不多跑光了,就剩下糖精色素。麵對自己生產的產品,我們麵麵相覷,我說,我們要對得起買我們東西的人,他們吃了我們的東西,不一定要對他們有益,但一定要無害,所以,我打算我自己先試吃,如果我沒事,我們的產品就試製成功了。

當時海亮做為領導也在現場,他說,還是我來試試吧,我出了事,你們可以分析分析,問題出在哪裏。

我說,還是我試吃吧,畢竟我是廠長。

我是村支書,你得聽我的。海亮說。

這是廠裏的事,我說了算。我說。

我喝了一大碗汽水。菊花問我,怎樣?好喝嗎?什麼味道?

甜的。我說。說完,我回家了。那時候天色已晚,我什麼東西都不吃,躺在床上等待未知的事情發生。我轉來轉去睡不著,就覺得肚子餓。後來不知不覺睡著了。再後來,聽見外麵有啪啪啪地拍門聲,才發現天已經大亮。開了門,見海亮、菊花、阿娥站在門口,海亮說,我拍了半天你都不開門,我們還以為你死了呢。

我笑了笑。

你沒死?海亮問。

沒死。我說。

有沒有其他感覺?

有。

啊?什麼感覺?

肚子餓!

就這?

就這。

好,好,我們的汽水試製成功了,可以賣了。他有些激動。

不是汽水,是可口可樂。我說。

當時我跑遍了全縣所有的小店,向他們推銷我們的可樂,我們的可樂灌裝簡陋,瓶子罐子都是收集來的,所以成本低,比較好賣。我還向當時的一些鄉鎮企業推銷,把我們的可樂做為職工的福利發放,我給了經手人不小的回扣,所以很順利地把產品打入了這些企業,我自己掏錢買了輛拖拉機,讓阿娥負責去送貨。又招了幾個工人,讓菊花負責生產,我的廠子就這樣辦起來了。後來,我們又開了酒坊,生產白酒,老酒。廠子漸漸有了起色,頭一年盈利五萬多塊,把我和海亮樂得嘴都閉不上,一遍一遍地數了一天的錢,都是十塊頭。

二十七

那時候我們這一帶的鄉鎮企業有許多星期六工程師,都是上海一些大廠的技術員或大學的研究人員。我們鄉鎮企業缺乏技術和人才,就利用靠近上海的優勢,誠心誠意,三顧茅廬地去大學、大廠請教,於是一大批教授、研究員、技術員每到星期六就乘火車來我們這兒,幫我們解決技術問題,這些人被稱為星期六工程師。李克凡就是其中的一個。他是上海一家大食品廠的技術員。那時候我們的食品廠已經走上了正軌,但我不想隻是小打小鬧,我是個有野心的人,我娘在世的時候總是說我,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灶間怕是容不下我了。那時候國家已經進行高等教育自學考試,我也報了名,我報考的是中文專業,我想我隻有高小學曆,考其他的專業估計基礎不行,考中文至少我還認得字,我是年紀最大的一位考生,也是最能堅持的一位考生,我足足考了八年,才獲得了大專文憑,光是《古代漢語》我就考了八次,別人還以為我神經不正常,在村裏,我的自考經曆是個笑柄。但我讀了很多書,知道了這個世界是這樣的寬廣、多彩。你看我現在講話文縐縐的,就是那時候打下的根基。

那時候我們與上海一家大的國營食品廠搞聯營,聯營的條件十分苛刻,每年的生產任務由他們下達,不許我們額外生產,產品由他們負責銷售,我們生產出來的東西,他們貼上商標,就能賺取很高的利潤,而我們隻能獲得產品加工費,比如一瓶飲料,售價五毛錢,他們賺八分,而我們辛辛苦苦做出來,隻能賺四厘。我受的刺激很大,很不甘心。所以我又辦了食品二廠,做自己的產品。我知道以我們廠現在的情況,要發展壯大是不現實的,我們掌握的市場就這麼點大,同類型的廠又在不斷冒出來,生產食品飲料又不是造原子彈,誰都能做,所以一定要不斷推出新產品。

因為聯營,李克凡做為那家國營食品廠的技術員,每個月都要來我們廠做技術指導,每次我都親自去接。他這樣的身份,在我這裏屬於貴賓,照理應該轎車去接,但我們隻有一輛拖拉機,而轎車又借不到--那時隻有一些上了規模的鄉鎮企業才有轎車。所以第一次去火車站接人,是我開著拖拉機去的。我很不好意思,指著拖拉機對他說,這是我們廠最好的車了。他不停地笑,說,我勞動改造的時候在農場開過拖拉機,好些年了,現在見到它,很親切。他說著拿手柄在車頭搖,發動了拖拉機。上車。他說著坐上了駕駛座。我隻好站在車鬥上給他指路。拖拉機“噴噴噴”地噴著煙霧往前走。他的動作很熟練,一看就是老手。過了一會兒,他停了車。

怎麼啦?我問。

油路不暢。他說。

你怎麼知道的?

聽出來的。他說著卷起袖子拆開了機頭,搗鼓了一會兒,說,行了,解決了。

他滿手機油,我拿出手絹讓他擦手,他擺擺手,扯了幾張路邊的樹葉擦了擦。車又開動了。

這下開起來流暢了。他說。

你真行啊。我說。

我把他的住處安排在縣第一招待所,他不願意,說招待所離廠子太遠了,來去不方便。

我住在廠裏就行了。他說。

可是廠子太破舊了。我說,怎能讓你住那兒呢。

總比牛棚強吧?他說。

我最後拗不過他,隻好讓他住在了廠裏。

你能來我們廠我們真是感激不盡,你有什麼要求盡管說。我說。

要求倒有一個,以後你每次來接我,都開著拖拉機來。

就這?行!

以後我每次去接他,都是開著拖拉機去的,接到人,由他開車回來。他很開心,會邊開邊嗬噢嗬噢地叫幾聲,或吹幾曲口哨,仿佛他正行進在田野的機耕路上,兩邊是金黃的稻田,陣陣秋風掠過田野,讓人感到生活多麼美好。那時候,我也會快樂地跟著嗬噢嗬噢地叫,引得路人都轉過頭來看。後來我們都不叫了,真難為情,跟一對情人似的。我感覺到心裏有一種異樣的滋味掠過,明亮、漂浮、驚喜,想抓住又抓不住,心旌神搖。然後是一路的沉默。到了廠裏,他下了車,看了我一眼,居然臉紅了,急忙地轉過頭去。

其實他在廠裏一直不得誌,他是個喜歡搗鼓的人,經常搗鼓出一些新產品來,但廠裏不重視他,領導們說,我們是國營大廠,我們的產品有國家做靠山,信譽好,銷路很好,你配置出來的東西能吃嗎?萬一出了事怎麼辦?現有的產品夠我們生產的了,國營大廠嘛,產品要穩定,不能你們技術員一搗鼓出什麼東西,我們就要投入生產。他經常向領導提建議,要改進技術,領導對他煩了,所以一和我們聯營,就把他打發到我們這兒來了。他在廠裏鬱鬱不樂,也樂意跑到我們這兒來。

其實人與人之間的感情真是奇妙,愛上一個人,有時候不需要長相廝守,甜言蜜語,隻要一個動作,一個眼神就夠了。那次我得了重感冒,在村衛生室吊鹽水,他來看我,見我有些冷,就把自己的衣服脫下來替我披上,接著找了個空鹽水瓶,倒進熱水,放在我吊瓶的那隻手下。就是他在我手底下墊鹽水瓶的動作,使我的心震顫了一下,那一刻,我的眼睛情不自禁地潮濕了,像初春的土地一樣潮濕,溫暖。心也像少女一樣跳動。他坐在我的對麵抽煙,姿勢很好看,優雅美妙,完全不像我們村裏那些抽煙的人,動作粗俗難看。一個能把煙抽出美感的人,一定是個有教養、有品位的人。他衝我笑了笑,一直沉默不語。我們就在村衛生室默默相對地度過了一個下午。他送我回到了家裏,囑咐我多喝開水。他特意去晃了晃熱水瓶,見水瓶裏沒水了,又給我燒了開水,並給我涼了一杯。

我在勞改時燒過大灶。他燒水時說,我能用兩根木棍燒開一鍋水,別人要一小捆。

兩根木棍?一鍋開水?不可能,木棍挺大吧!

這是學問,有空我教你。他望了望我的灶眼說,你的灶是哪個蹩腳的泥匠砌的?結構不合理,熱量沒有集中到鍋上,全散了;空氣不流通,柴草燃燒就不充分。有空我替你改造一下。

你會砌灶?

瞎琢磨。

你怎麼什麼都會?

那到不是,生小孩我就不會。他開玩笑說。

那是。我笑著說,你孩子多大了?

二十五了吧,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對不起?

沒什麼,習慣了。

他--怎麼死的?

我去勞改的時候,他沒人管,就一路打聽,走著來農場找我。他沉默了好久,說,結果在路上被車軋死了。

對不起。我說,我不該問。

後來他果然來給我改造土灶了,他居然是個不錯的泥匠,把一口灶改造的像模像樣的,還給我講了許多道道,仿佛他是個壘灶專家。壘完灶我請他吃中飯,還給他打了半斤老酒。他喝酒吃菜很斯文,我笑他吃東西像隻小公雞,一小口一小口地啄。他說上海男人都很斯文,跟北方的漢子不一樣,這是一種地域文化熏陶下的地域性格。他說的很拗口很深奧。我說你別嚇我,我是半文盲,聽不懂的,你的話讓我覺得我跟你距離很遠,我要踮著腳仰望你--還是望不到,我會自卑。

你還自卑?你都是這麼大一個廠的廠長了,許多人都在仰望你。

我真的自卑,我爭強好勝,是因為我自卑。現在遇到你,我更自卑了。我看著他,認真地說。

他看著我,伸過手來,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

我們悶頭喝酒。

你真不容易,白手起家,拉扯出這麼大一個廠子。一個女人,難哪。

是啊,不容易。我們生產假冒偽劣產品起家,你知道一開始,我們生產什麼嗎?你猜。

猜不著。

諒你也猜不著,可口可樂。

他“噗”地笑了。

連外包裝都是模仿他們的,可惜形似神不似,標準的假冒偽劣,傻子都看得出來。一年後我們就不做了,盡管生意很好。我們不能總生產假貨,否則永遠不會有出息。

你很有見識,我敬你一杯,說真的,我很佩服你。

還是我敬你吧,這麼能幹,對了,你們城裏人又不燒土灶,你怎麼會壘灶?

在勞改農場時,食堂那口新壘的土灶老是把炊事員和夥夫熏出廚房,我就溜進去瞎琢磨,又毛遂自薦把它改造了一番。後來農場裏就經常叫我去壘灶、修灶。

哦,吃菜,吃菜。

你燒的菜真好吃,好久沒吃過這麼好的菜了。

真的!以後我天天燒給你吃。

他看看我,我臉一紅,輕聲說,燒好了我給你送到廠裏。

為什麼不到你家來吃?

別人會說閑話的。我撥著碗裏的菜,低頭說。

哦。

後來他從上海給我帶來了一件外套,紅色的,我穿上試了試,很合體。這件外套讓我第一次發現自己居然有這麼好的身材,而且人也變洋氣了。我不想脫下來了,想去外麵走一圈,滿足一下虛榮。我問他,你怎麼知道我衣服的尺寸?

我瞄的,這叫目測。他說。

哦,原來你經常在看我啊,我說,你的眼光比尺還準。

那倒不是,看久了心裏就有數了。他說。

我們都不好意思起來。

多少錢?我猶豫了很久問,話一出口,就有些後悔,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低下了頭。

你給個二十塊吧。他愣了一下,有些失望地說。

我把錢數給他,他默默地接了錢,走了。我有些懊惱。

這件衣服,我隻試穿過一次,就把它壓在了箱底,一直保存著。我給他織過一件毛衣,尺寸是我目測的,我不知道他穿著合不合身,因為我沒有送給他,和他替我買的那件衣服放在一起,壓在了箱底。織毛衣的過程讓我很甜蜜,好像給了自己一個希望,一份勇氣,但最後都收藏在了心底。

二十八

其實我一直惦記著李克凡口袋裏的技術成果,這些成果並不屬於他們廠裏的計劃,是他自作主張搞出來的,用他們廠領導的話說,屬於不務正業。自然廠裏也就看不上。有一次他沮喪地向我抱怨他們廠的領導不重視人才,不重視產品革新。國營企業就是這樣。他說。在這一過程中他向我透露了他有一個奶飲料的配方。

口感不錯的,營養也豐富,小孩子都愛喝。他憤怒地說,可惜他們看不上。

我很想說讓我們廠生產吧,但我開不了口。我擔心他會誤會,以為我靠近他就是為了圖謀他的技術,他會憤怒地離開我。我於是去找村支書海亮,讓他出麵去說。我在家裏搞了一桌菜,請海亮和李克凡吃飯。飯桌上海亮很誠懇地談了我們生產他研製的奶飲料的願望。

這麼好的科研產品,不投入生產,藏在你的袋子裏,實在是浪費,毛主席教導我們,浪費是最大的罪惡。海亮說。

你們?不行,你們沒那技術和設備。李克凡說。

技術?不是有你嗎?設備我們可以買。海亮說。

我一直悶頭吃飯,給他們夾菜,這時開了口,問,要多少資金。

起碼也得十四五萬吧。他估摸了好久說,不過,你們不行,你們畢竟是鄉鎮企業,實力不夠。

鄉鎮企業怎麼啦,你是不是看不起我們農民?你別忘了,打下中華人民共和國江山的也是我們農民。我生氣地說。我就不信,我們農民還生產不了一瓶奶。

李克凡張張嘴望望我,說,那行,我把配方送給你們,你們試試看。

我說,我們不能白要你的配方,老底子的時候,開商號是作入股的,一個商號幾個股東,我們也可以讓你的技術入股,做多少股可以商量。

李克凡臉都紅了,說,你把我當什麼人了?唯利是圖的商人?你們辦企業的怎麼一張嘴滿嘴銅臭?

我說,你別激動,也別清高,我們不能白沾你的便宜,隻要你提供了技術,這股份不管你要不要,我們都得給你,知識也是錢。我們滿嘴銅臭,你知識分子清高,可滿嘴銅臭的人也得講個道德,講個取之有道,這可是你教我的。

我們商量了怎樣解決資金問題,像我們這樣的企業,到信用社貸款是很困難的,最後商量來商量去,決定村裏出一點,大家湊一點。村裏賬上還有四萬多塊錢,都拿出來,我把家底都拿出來,大概有五萬多,海亮連自己的家底再去親友那兒借,出五萬,我本來打算把秋生也叫過來,讓他也入股,他有錢,海亮說,算了吧,他入了股,這廠子怕會經常無事生非。我想也是。就這樣,我們大家成了食品二廠的股東,總股本十八股,李克凡技術入股,占三股,村裏出四萬加上原來二廠的一些設備作價五股,我和海亮各占五股。那時候私營企業剛萌芽,辦廠都不敢聲張,都是掛靠在集體企業偷偷摸摸地幹,我們的廠仍然叫利民食品二廠。

李克凡對自己一分錢沒出卻占了三股很不好意思,認為是占了我們的便宜,他說他頂多拿半股。我和海亮卻一定要給他三股。沒有你的技術,我們的廠辦不起來。海亮說。我們還商定,等有了錢,給李克凡建造一個實驗室。這讓李克凡激動不已。

我們的產品很快生產出來了,先是在本地市場銷售,我在本地有銷售渠道,從縣供銷社到偏遠山村的小店,我的產品暢通無阻,這是多年打下的江山。我還掏錢在縣電視台做廣告,我是我們那撥辦企業的人裏頭一個想到做廣告的,那時的廣告拍得很簡單,畫麵上是幾瓶奶,畫外音是:喜兒樂兒童奶,營養好味道美,利民食品二廠生產。許多廠長嘲笑我愛出風頭。但廣告一做,本地的銷量就上去了。於是我們打算擴大生產,擴大生產需要資金,那時候到信用社貸款可真不容易,我們鄉那個信用社的主任是個古板的老頭,他一聽說我是找他貸款的,板著個臉說,這是國家的錢,怎麼可以貸給你們鄉鎮企業?讓你們鄉鎮企業去挖國營企業的牆角。我哭笑不得,什麼邏輯!我去找水生,水生給縣信用社主任打電話,縣信用社主任又給他打電話,哪知道他居然把縣信用社主任網開一麵的求情也頂了回去,說是縣信用社主任沒有原則性,有資產階級思想,不懂得社會主義經濟原理。真是不知所雲。縣信用社主任氣得直說,好好,你有原則性,你懂社會主義經濟原理,可國家那條法律規定,不能發展鄉鎮企業。縣信用社主任“啪”地摔下電話,說,你不貸,老子貸,不就生產了些假冒偽劣產品嗎?能用能吃就行了嘛,總比沒有好。我向他貸二十萬,他手一哆嗦,說,胃口這麼大?你想造原子彈啊?他還以為我隻要兩三萬。後來我好說歹說,他貸給了我八萬。就這八萬,他還千叮嚀萬囑咐,讓我一年後按時還款,還囉囉嗦嗦地說,要不是縣長打過招呼,別說是八萬,就是八百,他也不敢貸給我,像我們這種隨便拉拉扯扯就冒出來的廠子,誰知道什麼時候就從地球上消失了,到時候找誰要錢去。後來我去了一趟他家,送給他老婆一隻金戒指,那天他人不在,他老婆收下了,但第二天他又送回來了,說,收了你的東西,我可就被你要挾了,你還是按時還錢吧,這是國家的錢。

我們當時野心很大,八萬塊錢不夠,怎麼辦呢?海亮說,向村民集資,利息比信用社高一倍,看村民把錢存信用社還是送我們這兒。海亮以村委會的名義發了個口頭消息,這消息一下子傳遍了全村,全村人都在議論這件事,經過短時間的猶豫,陸陸續續有人把集資款送來了,幾天後,一下子集了十五萬,我們跟村民說好了,一年後連本帶息歸還。

廠子規模擴大了,本地的市場就不夠大了,我招募了幾個業務員往外跑業務,規定跑多少業務給多少錢,但效果不怎麼理想。眼見倉庫裏的存貨越來越多,車間主任菊花就急了,跟我說,菊香,東西越產越多,卻賣不出去,壞掉了怎麼辦?損失多大啊,要不暫時停產吧。我說,不行,一旦停產,村民們就會恐慌,就會來向我們還錢,錢都變成設備和原料了,我們一定還不出,這樣一來局麵就會無法控製。菊花說,那你得想個辦法呀。我也急呀,集資款和貸款,可是一年期啊。

我再一次做了錯事,我自己也沒有想到自己會走這一步,我也是被逼急了。那是某個市的供銷合作社主任,年紀已經有五十多歲了,大概再幹幾年就要退休了。他掌管著這個市整個供銷係統,擁有一百多家大大小小的商店。他的老家在我們縣,我是由一個客戶的介紹認識了他,那時他想把老家的祖墳修一修,但在老家他又沒有親戚了,於是那個客戶就介紹了我。他委托我幫他修祖墳。我圓滿地完成了他的囑托,看得出他很滿意。我又邀請他在老家玩了幾天。他要把修墳的錢給我,我不要。在玩的那幾天都是我陪著他四處轉。他很和藹,見人就熟,跟我聊天就像我們早就認識了似的,有事沒事還拍拍我的肩膀。臨走前我送給他許多土特產,他沒有推辭,隻是說,以後有什麼需要他幫忙的,盡管開口。我提出是不是請他向下麵的商店打聲招呼,幫我推銷一下我們廠的產品。他笑了笑,說,你到我家來一趟,我也好有機會請你,謝謝你的幫忙,順便再談這件事。

我去那個城市拜訪他時是在晚上,我帶去了一台彩電,飛躍牌的,開了後門買的。我是和阿娥一塊兒去的,兩人把彩電扛上樓,扛得氣喘籲籲。開門的是他老婆,她忙不迭地把我們讓進了屋,鬼鬼祟祟地向門外張望,關上門後輕聲問,沒人看見吧?對老王影響多不好。我說,放心吧,要不我們也不會晚上來。我們把彩電擱在一邊。他正坐在沙發上喝茶,對我們送東西好像什麼也沒看見。他沒有站起來,衝我笑了笑,算是打招呼。我跟他說明來意,希望他手下的商店能進我們的產品。還不是您一句話的事兒?我們的死活全在您手上了。我笑著說。他笑了笑,說,我們供銷社從城區到農村,大大小小一百來家商店,覆蓋的市場很大,尤其是城區這一塊,現在的家長有些錢了,都不虧待孩子,銷量會更大。我說,全仗您幫忙了。他笑了笑,不表態。我知趣地走了。

第二天我去了他的辦公室,在他辦公室坐了一會兒,塞給他一個信封,裏麵有兩千塊錢。我說,一點小意思,我是明白人。

他有些不高興了,說,我又不是貪官。他把信封扔還給了我。我有些尷尬。畢竟他欠我人情,所以他馬上換上了笑臉,說,你的那個什麼奶口味不錯,我嚐過,連我都愛喝。

我受寵若驚,忙說,請您多關照了。

他笑了笑,還是不表態,卻跟我談起了某地一家企業的業務員全是女的,這些女的都很厲害,很放得開,喝酒跳舞樣樣都行,其他方麵也很開放,許多業務單位的領導都被她們拉下了水,企業辦得紅紅火火。

哈哈,哈哈,這是個笑話,我們稱她們為黃色娘子軍。他說。

我也陪著笑。他不表態,我也沒轍,隻好告辭,他拍了拍我的背,送我出門。以後我又去找過他幾次,他總是有意無意地跟我談那家企業女業務員的事,幾次談下來,我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什麼。我感到很惡心,也很無奈,廠子裏的產品越積越多,資金越來越緊張,我已經向許多人借錢,來維持工廠運轉了,再借,怕是再也借不到了。我站在旅館的鏡子前,看著自己的臉,風韻猶存吧,不仔細看,還能看幾眼的,看來我這張臉還值幾個錢。我給他打電話,想見他,最後一次央求他幫忙,他再不答應,以後就不去找他了。他在電話裏說,他明天要去參加一個會議,住在賓館裏,讓我到賓館去找他。

我知道這是一個暗示,一個試探,一個明目張膽的陷阱,我感覺自己就像坐在了一個茅坑座上,座子的木頭非常脆弱,我身不由己地陷進了茅坑裏,渾身爬滿了蛆蟲。我在旅館的床上坐著,一杯一杯地喝著水,不知道喝了多少杯。時間在滴滴答答地走,我知道機會即將流逝,最後時刻,我匆匆跑出旅館,來到了他開會的地方。其實那個賓館根本沒有會議。

他在房間裏等我,見了我,和藹地拍拍我的背,像個長者。他在床上很能折騰,我卻老是想撒尿,被尿憋得渾身發抖。

我們廠的產品一下子占領了那個城市。

回到廠裏,我立馬重新招聘業務員,表麵上不說,實際上卻把能喝酒、會跳舞,放得開的女人做為招聘的唯一條件。開始的時候招聘並不順利,在我一次次拒絕了許多適合跑業務的人之後,人們漸漸明白了我的用意,一些符合條件的女人主動上門。村裏人都說,我招了一群破鞋,一群肉彈。這群肉彈四處出擊,跑來了許多業務,廠子一下子活了起來。每一筆業務我都給她們提成,提高她們的積極性。

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有一個人一直憂鬱地望著我,但他什麼也沒說。李克凡現在除了按他們廠與我們的聯營協議,一個月來一次外,每個星期六星期天他都會來食品二廠,搞他的新產品配製,或改善原來的產品配方。每次來,我都會找個理由做些菜給他吃,他也會買些東西送給我,他總是笑笑說,沒別的意思,禮尚往來而已,這樣我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吃你的東西了。他送我的東西,不管是什麼,我都很喜歡。但我從不流露出來,總是麵無表情地說聲謝謝。我知道我和他是永遠不可能的,他是上海人,是居民戶口,而我住在農村,是農民,屬於兩個完全不同的社會階層,就好比一碗水,上層漂著一層油,水就是水,油就是油,水隻能和水在一起,油也隻能和油在一起,層次分明,無法混淆。他也知道這一點,但他很享受這種若即若離,咫尺天涯的戀情。

後來,他大概隱隱聽到了我和那個供銷社主任的事,人變得沉默寡言,他的眼神充滿了疑慮,那是對女人的不信任,他的人生經曆送給了他這份禮物。我心如刀割。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該怎樣麵對他,我的內心很自卑,很羞愧,我對他也越來越冷淡,我想逃避,我不希望他對我好,我不配。我們看起來越來越像是陌生人,但我知道,我們的心都在煎熬。

我們現在有了一輛小卡車,我們一起坐拖拉機早已成為往事,他來來去去都是司機接送。有一天,他忽然來向我告別。我沒有感覺到那天的他與往日有什麼不同。他站在我辦公室的門口,說,菊香,我走了。我抬頭看他一眼,哦了一聲。他沒有馬上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我問,你還有事兒?他看我一眼,消失在門口。

過了幾天,他們廠裏打來電話,說李克凡不再承擔對我們廠的技術指導工作,他們會派另一個技術員來。

為什麼?我問。

是李克凡自己堅決要求的。電話裏說。我愣在椅子上,半天沒回過神來,一整天魂都丟了,有一種什麼重要的東西被我自己丟掉了的感覺。

半年後,我聽那個頂替他的技術員說,李克凡住院了,是胃癌晚期。醫生說頂多活兩個月。我當即把廠裏的事委托給了海亮,趕往上海。事先我已經打聽到他住的醫院,一下火車,我就往那家醫院趕,到了那家醫院門口,我卻不敢進去了。我在那家醫院門口徘徊半天,天黑了,住院部的大樓依次亮起了電燈,我在門外尋找,哪一盞是他病房的燈。我不知道哪間是屬於他的病房,我多麼渴望他會忽然出現在某個房間的窗口,這樣我就可以看見他,記住他的病房,然後每天望著它。我希望有一天,當他打開窗戶的時候,會看到我,不,千萬別看到我,千萬別,就讓我站在這兒,遠遠地看看他。我不知道現在誰在陪伴他,他已經沒有親人了,據說廠工會派了幾個人在輪流照顧他,他們不是他的親人,會對他貼心嗎?會的,一定會的,哪怕看在一個將死的人的份上,他們也應該好好待他,難道他們不怕他死後變成厲鬼去找他們?我在幹什麼,我來這兒是幹什麼的?我應該進去,去照顧他,關心他。

那個晚上,我在醫院的門口站了一夜,遠遠地望著門診大樓後麵的住院部大樓,尋找著那個病房。看著它燈光漸次熄滅,又漸次亮起,最後消失在早晨的陽光裏。醫院的保安一次次地走出門衛室,警惕地看看我,然後又回到屋裏。

我在醫院附近一家旅館裏住了下來,盡管他近在咫尺,但我一直沒有去見他。有一天,住院部三樓的窗口出現了一個身影,如此遙遠,如此渺小,根本看不清,但我覺得他就該是這個樣子的,我想就是他,對,就是他,就當是他吧。我找到他了。以後的日子,我每天都會來幾趟醫院門口,望一會兒那個窗口,就像每天來到病房,探望他一樣。醫院的保安已經不再理睬我,他們大概覺得我是個神經病。

我在旅館裏住了兩個月,盡管沒有見到他,但我知道,這兒離他很近,我的心漸漸平靜,我感到了一絲安慰。

兩個月後,我離開了那家旅館回家,我想,他已經死了,他是個好人,死得不會很痛苦。離開前的那個晚上,我在醫院門口放了一束鮮花,我站了一會兒,滿眼淚水。

一個月後,上海來人找我,帶來了他的遺囑,他把他的股份全送給了我。

他還說過什麼嗎?我問。

沒有。那個人說。

哦。我應道。

二十九

副縣長葉綺霞和鄉黨委書記來了我們村裏,她們在村辦公樓坐了一會兒,和海亮談村幹部選舉的事。這次村級組織搞選舉,雀嘴村是試點。村委會主任也就是村長不再上級任命,由村民直接選舉產生,葉綺霞對海亮說,你兼任的村長一職要卸下來,專職當村支書,你還是一把手。海亮笑了笑,拍她的馬屁,說,葉縣長是我們村的驕傲。葉綺霞說,不見得每個人都這麼認為吧?她和她的爹娘現在一起住在縣城,除了祭祖,很少回村裏。據她自己說,她奮鬥到這一步不容易,往事不堪回首,有些地方讓她痛苦。其實她是擔心有人不識時務,揭她的老底。村裏人都說她架子太大,當官不認人,有些人就專門揭她當破鞋的事,把我和她並稱為雀嘴村兩大著名破鞋。

女人,當破鞋才能成大事。有人惡毒地說。

有些老公罵自己老婆沒出息,他老婆回嘴說,你想讓我當破鞋啊。

人這東西,就這樣。

其實葉綺霞的擔心是有道理的,她一回村,秋生聞訊就去村辦公室坐了一會兒,說是來看看老相好,捧著茶杯和葉綺霞聊天,一口一個阿蓮,搞得葉綺霞臉上有些掛不住,當著這麼多人的麵又不好翻臉。

秋生還一往情深地回憶起了葉綺霞當初當赤腳醫生的情景:那時候,大隊的衛生室就在我的辦公室旁邊,我到你那兒隻隔了一堵牆,很方便的,我經常到你那兒去,你記不記得了……你那時可水靈了,一掐就能掐出水來,你現在老多了,不像以前那麼水靈了,不過風韻猶存啊,你的腰還是那麼細……邊說還邊咂咂嘴,像個老色狼似的打量她,仿佛在打量他盤子裏的一隻肉包子。

海亮連忙岔開話題,秋生,村裏馬上要搞村長選舉了,你有沒有興趣啊。

秋生頓時兩眼發亮。海亮岔開話題為時已晚,葉綺霞“噌”地站起來走了。

秋生這些年做人走背字,什麼都不順,於是身上就有了一股無賴氣。他早就不種菜了,紡織廠的食堂被個人承包了,馬友夫從副廠長位置上下來,退居二線,也幫不上什麼忙了,人家不再購買他的菜,他的瓜果蔬菜銷售渠道極不穩定,種了滿地的菜卻做夢都擔心賣不出去。他現在是種糧大戶。這個種糧大戶也不好當,農藥化肥價格一個勁地漲,國家的糧食收購價卻不漲,種糧不掙錢。而且這糧食還不好賣。有一年,農民種糧積極性不高,糧食種植麵積大幅度減少,土地拋荒嚴重,糧站完不成收購任務,政府於是大力宣傳踴售愛國糧,各鄉鎮派出征糧隊四處攔截,打擊私自售糧給私人糧販。秋生嫌國家糧店售價太低,有一次他用手拉車拉了一車稻穀去吳家嶴,他聯係了那裏的一個糧販,以比國家高五分錢的收購價收購他的稻穀。天剛蒙蒙亮他就出發了,估計現在征糧隊還沒有上班,結果在去吳家嶴的路口,忽然殺出一撥人馬,帶頭的是管農業的馬副鄉長,他衝遠處的一輛卡車喊,這裏有糧,這裏有糧。那卡車就開過來了。秋生往車鬥裏一看,裏麵已經堆了許多糧了,他知道今天怕是跑不了了。馬副鄉長拍拍手拉車上的糧袋,說,老鄉,拉了稻穀去哪裏啊。秋生說,送親戚,禮尚往來,送點稻穀給他們吃吃。哦,送得還不少。馬副鄉長說。秋生嘿嘿笑笑。馬副鄉長說,你親戚住哪兒呀?秋生說,李家坳。馬副鄉長笑了,說,李家坳可是我縣著名的產糧區,你的謊沒撒圓,是賣給吳家嶴那個糧販的吧,今天我們已經抓到好幾撥了,你看,車上那些糧食都是。他指指車上,然後一揮手,說,卸車。秋生急了,攔住他們說,你們怎麼可以這樣,這不是搶嗎?馬副鄉長不高興了,說,老鄉,你到底愛不愛國?愛呀。秋生說。這就對了,那就踴售愛國糧,卸車。馬副鄉長說。可愛國也得吃飯哪。秋生說。馬副鄉長沒理他,指揮人卸了車,稱了重量。秋生在一邊罵:土匪。馬副鄉長也沒在意,讓人按國家收購價算了錢,他把錢數給了秋生,說,你見過給錢的土匪嗎?臨走前,馬副鄉長語重心長地教育秋生,老鄉,你可要愛國呀。把秋生氣得,在地上坐了半天,生了半天的悶氣。

後來,糧食大豐收了,這回成了賣糧難了。糧價被壓得很低,賣出去還得看人臉色。秋生開著拖拉機去糧站賣糧,賣糧的人排成長隊,好不容易輪到了,收購員讓他解開了袋子,抓了一把穀子,撥弄幾下,說,太潮,再去曬曬。秋生說,我都曬了四個太陽了,還不夠幹?那人不耐煩了,說,說你沒曬幹就是沒曬幹,羅嗦什麼,下一個。下一個連忙擠上來,遞煙,媚笑。秋生沒辦法,想罵幾句,想想還是忍了。他把稻子運回家,又曬,曬完了,又拉著去賣。等了半天,輪上了,連忙媚笑,遞煙。收購員手一擋,煙掉地上了。一看,人家麵前的煙堆得跟一座小山似的,連忙把煙撿起來,送上一臉媚笑,那個收購員可能心情不好,衝他吼:笑什麼笑,跟鬼似的。秋生火了:老子不賣了。又原車拉回。他老婆阿花見他又運回來了,有點急,這麼多糧食,賣不出去,受潮黴掉了怎麼辦?蛀掉了怎麼辦?更要命的是,糧食賣不掉就沒錢啊。那時私人糧販的價錢比國營糧站低,沒辦法了,一部分就賣給了私營糧販,還有一部分,她托人給糧站的人送了禮,總算賣掉了。賣完了糧一算,半年算是白幹。秋生見了我,總是說,菊香啊,下輩子就是做豬,也不當農民了。

這些年,秋生承包的那幾十畝地,除了幾畝口糧田,早就拋荒的拋荒,送人的送人了。他平時就做一些小生意,時不時仗著自己是烈軍屬,向村裏要錢。

秋生覺得當村長是個好職業,他就瞄上了村長這個位置。他不知是怎麼活動的,不久,他就成了村長候選人之一,而且是上麵指定必須當選的村長候選人,其他兩個候選人是他的陪襯,理由是他曾經當過大隊幹部,有經驗。選舉嘛,走個過場而已,秋生說,誰當還不是上麵說了算。海亮說,他上麵有關係,鄉裏說了也不算。

秋生知道自己即將當村長,很得意,有些忘形,晚上酒喝多了跟鄰居們吹牛說,她葉阿蓮算老幾,她也得聽我的。他老婆阿花醋勁上來了,說,就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夫唱婦隨嘛,人家當了副縣長,好歹也給你弄個村長當當,以後還會讓你當鄉長,局長。說完,把一瓶子的醋倒在了秋生的頭上。秋生抹一把臉,嘿嘿一笑,說,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