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前的湖
散文
作者:吳江輝
一
白塔湖的樣子像當時越王的心思,不是很廣大的一片水域,一塊一塊土地浸泡在水裏,如一盤擺開的棋局。白塔湖方圓幾十裏,周圍有山,但都不高,看似互不相連,斷斷續續,卻在起起伏伏間用虛線劃了一圈邊界。這便有了湖裏湖外之分,圈內是湖裏人的領地,他們生活得濕漉漉。湖中的路不怎麼好走,站立著的地方隻是一個點,而路的形態是線。這裏的路叫水路,水走得到任何地方。湖裏的水路很少直線型,轉彎抹角,深淺莫測,那是白塔湖的城府。如果沒有熟悉水路的人引領,一個陌生人斷到不了湖心,船行出一段,不是迷失方向,就是毫無跡象地擱淺。傳說中越王草創的都城就建在湖的東南部,建城者看中的大概就有這一點。
湖的外圍,東麵有高大一點的山。三麵都是江,屬浦陽江及其支流,這些江流最終投靠錢塘江。湖的西北有個溝通外江的設施,叫作鬥門,等我知道它的時候,它僅留下一個名字和一扇廢棄的水閘。這些設施是湖上水利的演進,到現在的電力排灌站,它們主要的功能都是消解湖中內澇。我們去到閘上,是因為閘上成了小街,湖裏的一些出產活躍在一字排開的水桶木盆中,等待被替換成小額紙幣和簡單菜肴。我們的家安在離閘一裏遠,一個傍山見湖的地方,站在門口聞得到閘上的鮮腥味。
再往遠,溯浦陽江幹流南下,三個地方可能跟白塔湖有過關聯。先是一個叫杭塢的地方。假如沒有杭州日後的顯赫,“杭”會是一個極冷僻的古字,它的本義是舟船。杭塢便是越王製造戰船訓練水軍的地方。到中遊,有隔江相望的兩個村子,一個是苧蘿村,一個是鸕鶿灣,範蠡在這裏帶走過兩個美貌女子,美得傾了國,她們是西施和鄭旦。上遊是句乘山,越王屯兵之處。自此,這條江便沾染了膽劍之氣,人剽悍,溫順的水也時現暴戾。
後來,越王把都城東遷了。他走得匆忙,留給白塔湖的隻是一些想象的碎片,天子山、王殿畈、旗山、良戈舍,還有下壇的一窯瓷片瓦礫。對於越王的離去,白塔湖沒有挽留,它是沉穩的,有時還不免自滿。湖心裏的主題似乎隻關魚蝦稻米,至於叫沒叫過“埤中”它不大在意。白塔湖的存儲裏幾乎找不到這條記憶,埤中的傳說剛剛從字麵上過來。
二
我進入白塔湖是經過了極嚴厲的基本技能考核的。
六七歲以前,能讓身體進入的水體是門前的池塘,塘雖然也是湖的一部分,但屬於祖父眼皮的管轄範圍。其實,我的內心早已踟躕著走向湖的深處。此時,我作的努力是,在塘邊沙礫和草蔓的交接處,盡量讓雙手作出舞爪狀,從一個遙遠的地方一路恐嚇過去,等到估計被驅趕者就要進行絕地反擊而逃遁時,雙手的手指、手掌迅速閉合,形成一個真正掌控的小小空間。捧出水麵的是幾隻透明的小蝦,米粒大小,在掌心裏彈射。我的動機很單純,我要生生的吞了它們。據說生吞了小蝦便會遊泳的。
愚蠢的小蝦已從我的口腔遊向食道,到了萬劫不複的胃部。我發現我也正勢不可擋地滑向塘底。清塘時我見過這處塘底的深度,還看見一群沾滿泥漿的魚上躥下跳地抗議。我驚恐的眼睛隻看得見陽光下黃亮亮的水,我知道塘裏還有許多大人小孩,但他們此刻恰好沒有關注我的情狀。憋悶已使我卷曲了身子,絕望中,頭腦裏閃過一些僵直的身體,那是剛剛被我胃液淹死的小蝦。懺悔也算一種善心。就是這刹那間的偽善給了我重生的啟示,我像蝦一樣蹬直身子,像魚一樣手腳並用,努力往上攀爬。顯然,我又回到了激情飛濺的水麵,又看見了親切生動的夥伴們。
我走到我的身高可以容納的地方再向岸邊遊了一遍,又一遍,許多遍。
第二天,第三天,我在淺水處鑽到水底下驗證了幾遍,確認不會被水吞噬,水與我正建立起新的關係。我還讓身邊教自己孩子遊泳的大人見證了我的真實和技巧。我回家叫來祖父,一個縱身鑽進水裏,在水底潛遊一段距離,計算著祖父開始焦急的時間及時探出頭來,驕傲地向他遊去。祖父點點頭,走開了。吃飯時他說,會遊水的人在水裏不會沉沒,能走四方。
還在塘邊蹣跚的夥伴,抓著水鬼頭發一樣的柳樹根須,問我吃了幾隻小蝦。我撒了個小謊,沒有吃過。我不忍心溫習小蝦在胃液裏消失的舊事。
三
船是湖的腳。
每年總有那麼幾次,祖父會叫上我把一些湖裏的出產用船送到外公家裏,那是一個與湖擦了個邊的村子。
船在祖父手腕的擺動中開始搖晃著前進,我的身子很快也進入了這個頻率。這個頻率暫時跟美好無關,它像一隻惡毒的手,在我的胃裏胸腔裏一下一下地翻掏,翻得我臉色蒼白,天旋地轉。我暈船了。祖父把船靠到岸邊,告訴我兩個應對的法子,一是讓它暈個夠,二是上岸走一陣。我選擇了後者,我不想自虐式的適應和迎合。我在田埂上一屁股坐下去,卻看見懷了野種挺著個大肚皮的黑大麥搖頭擺尾,還有幾隻野蜂子圍著我奸笑。我有種被嘲弄的羞辱,霍地站了起來,歪歪斜斜開始我的行走。迎著晃動的油菜籽地,走過三四棵紅綠相間的烏桕樹,繞過一個水灣,在一岸掛滿紫色果實的桑樹林前,我稍稍遲疑了一會。不是想偷摘,我是在體味嘴饞的感覺,那是在不暈船的前提下才會有的生理反應,此時的饞嘴有積極、正麵的意義。我如約來到一棵大柳樹下,再次跳進祖父搖過來的頻率中。
蕰草在淺水中曼妙飄舞,享受被水過濾過的陽光。湖隻把好看的一麵用來展示。
一個有風的日子裏,走在水上的船也感到道路坎坷不平。吃著水的船頭像一頭大獸,啪嗒啪嗒地豪飲,走得很吃力。湖裏的水是往西流的,鬥門放閘了,浦陽江正在退潮。祖父把船盡量地靠近湖岸,以減輕搖晃,降低前行的阻力。
你來搖船吧,我教你。祖父的做法有違常規。但在動蕩和不安中,心跟著手一起使力,船在艱難中緩慢前行,我的眩暈不再適時而來。後來我知道,一場顛簸性的嘔吐被轉移了。
祖父對於搖船的闡釋,無意中揭示了一個重大的政治理論問題。雖然祖父的一生被斑駁陸離的政治籠罩,但他的見解卻是技術性的。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在觀看電影《開天辟地》時,看到一個細節,我的心為之一抖。同時,記憶又在刺激中迅速恢複。祖父說:搖船其實簡單,別看木船這麼大,力氣全部集中在櫓鉤上。左手把櫓,右手執韁。讓櫓碗對著櫓鉤,用手腕的力量把握好一個度,一推一扳,船就前進了。推,船頭往左;扳,船頭往右。一左一右,船在並不劇烈的擺動中平穩前行,任何一邊的片麵施力都會把船駛向歧途。紅船的櫓伸進碧碧的南湖中,左一下,右一下,駛向遠方。這就是《開天辟地》的最後一個鏡頭。
我的任務通常是搖韁,雙手攥緊了韁繩,以我的全部力氣,去配合祖父左手設定的一個櫓的幅度。我的思緒喜歡走進岸邊的樹木和蘆葦,還有岔道,在祖父的眼裏那是認路的參照。白塔湖裏,這些元素是最基本的,基礎性的東西大都雷同,隻有編號才能體現個性。我的思緒總是飄忽不定,關注的重點是為什麼烏桕樹初葉是紅的,年輕樹葉是綠由淺到深的漸變,到最後又會紅紅火火。蘆葦叢中清亮的高音是哪隻並不起眼水鳥的練習曲。太小的小島上隻長水草和樹,鳥把家安在掛滿綠色元寶的楓楊上,燈心草叢裏有野鴨藏著的蛋,螃蟹蠻橫覬覦蛇鱔的舊居,水裏的魚蝦穿梭跳躍打著抱不平,它們在此共建起一個立體的社區。無人看管的小船在岔道口飄蕩,深深的湖心,那裏有多少未知神秘的存在……因此,我老是迷路。
找出不同。祖父的原則從來都不複雜。可是,我的思考往往是線性的,而且單薄、多向,許多條,自以為是,纏繞成團,以至於到最後找不出頭緒,猶豫難決。這是我性格的缺陷。那時我在船上看湖岸,兩邊是搖搖晃晃移動的雷同,很難找出堪當標記的不同點。看到後來,視距和焦點發生錯亂,眼睛中的成像一片模糊。
再看遠方。他說。遠方是村子,比村子更遠的是山,山外隱隱約約還有山。這些村子和山我都認識。後來,我常常想,祖父有許多方麵值得我研究。他生於火中,長於水裏,大半生的生活水深火熱。不識字,這輩子他隻與三個字眼熟,那就是家裏農具對他進行過無數遍複習的自己的名字。大多的時候,祖父都是寡言的,我知道,這不是他深沉,而是因為詞彙的缺乏。所以,他能使用的便多是短句。確實,道理不是長句子繞出來的。許多時候我們缺少的也不是智慧,而是看問題的視野。比如這船上認路。
祖父長得不高大,他粗糲的智慧來自於勤勞。他一生隻翻讀了一本書,就是專注於白塔湖上的點點滴滴。是否可以這樣說,任何一件事情,當你真正做懂了做得熟透了的時候,你就是行家,從這樣的人生經驗裏拿出來的東西不是科學就是哲學。
我在祖父麵前驗證過一個同樣是水裏的哲學命題——船到橋洞自會直。
一次從外公家回來,風平浪靜,不時地有小魚躍出水麵來看風景。因為是空船,祖父給了我更多自主掌控的時間。一路上,船須經過幾座竹木橋。每座橋的橋下都有許多橋洞,小的僅可供大船通過,大的能讓兩船交會。看得見橋的時候,我問祖父船到橋洞真的會直嗎。會的。他理直氣壯。問他道理,他笑著搖搖頭。當然,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那我試試!我不懷好意。
我走的是橋中間靠右的那個橋洞,平時我也是這麼走的。這樣的橋洞大小適宜,較能安全地反映我的技術水平。距離橋洞十來米的地方,在放棄機械性的操作之前,我輕輕推了一下櫓。船依著我的故意偏離了方向,加上湖上微風的鼓舞,正向著橋樁慢慢飄近。坐在船頭的祖父應該對這一切看得很分明,但他卻幹脆坐到了船艙的正中間,這是一個最事不關己的位置。而此時,我的腦子裏“嘎”的一聲巨響,折斷的橋樁像彎曲的手,痛苦地伸向天空,橋板劈頭蓋臉砸下來……就在船舷將要撞上橋樁的一刹那,我猛扳了兩下櫓,再推回去一點。有驚無險,船直直地通過橋洞。
我驚出一身冷汗!船上響起祖父爽朗的笑聲——這不直了?
四
小時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橋對我而言是一個方位字,橋裏就是門前,橋外就是近似於湖心或很遠的地方了。
那時,我們的想象裏都有一種橋,貼在牆上的南京長江大橋,好看但遙不可及。現實裏,七上村口、小橋頭和九婆橋都是石拱橋,水麵很狹窄,一腳都能跨過去。橋是大路的一部分,走在上麵沒有橋的感覺。我喜歡我家門前的橋,竹木橋。它有自己的體香和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