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老院三棵樹(2 / 2)

這三棵樹雖朝夕相處,卻是各有特點地發展。它們靜靜地排列在小院裏,不亢不卑、任勞任怨,我們這些頑皮的一群,可以利用間距綁根麻繩蕩秋千,可以拴個布條搭衣服曬被子,不需要澆水施肥,不需要剪枝修葉,一切順其自然,平常得像農民屋簷下的一件家當。

然而,我對這三棵樹的感情卻遠非家當。那年秋天,母親為即將到西安求學的我送行,特意讓年近五旬的父親爬到大棗樹上摘了半書包青棗。母親流著淚說,娃兒,你是清早出遠門的,這棗樹在所有果木中適應性最強、用途也廣,尤其是在缺水的大西北很是缺物兒,你帶些,生吃提神,熟吃健胃,不要忘了這是家鄉的水土,拿到學校也讓老師同學們嚐嚐咱家的“特產”。我答應著,便去接父親手中的袋子,他正在樹腰,兩隻腳板交叉著樹幹,像個夜逃的壁虎。

我從沒見過快五十歲的父親竟用如此大的舉動為自己的兒女們賣命,他皺紋如樹皮般的老臉上綻放著掩飾不住的喜悅。父親一手攀著樹枝,一手擰著袋子要我接棗,我剛立到樹下張開雙臂,不料父親左手抓的那枯枝突然斷了,沒有任何防備的父親一下子從丈八高的樹上跌下來,青青的棗子撒了一地……

第二天,滿含抱怨的我還是踏上了開往大西北的列車,從此與父母分離多年。

當我再回到家鄉那宅老院的時候,發現周圍已建起了許多陌生的高樓。白花花的瓷磚,把一家家小洋樓裝修得像個精致的碉堡。隻有我家那幾間破舊不堪的老瓦房,那四麵透風的老院子古物似的,靜靜地橫臥在一堆髒亂的瓦礫中。磚礫中,還是那三棵依舊傲然挺立的杏樹、梨樹和棗樹。風雨經年,它們明顯地老多了,或是被人為地損壞得風光殆盡,能看得見昔日那曾伸展在高空的枝葉已頹廢得不成樣子了。雖是花開季節,卻難覓花的蹤影,更不見當年的招蜂引蝶,尤其那棵年輕的梨樹,也開始出現枯萎的跡象了。徘徊老院門口滿目淒然,萬千感慨化滄桑,依稀又回舊夢中。

荒涼的小院裏,到處是牛羊的糞堆,一些屎尿邊緣已黴出惡心的苔蘚,有幾隻呆頭呆腦的老母雞用嘴和爪子盡情地扒蟲子。時而瞪著一對狐疑的眼睛觀察四周,時而撲扇著土土的翅膀掀打著不堪的羽毛,發出咕咕的淺唱,它們在說什麼呢?是在唱“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嗎?突然,一隻老鼠從樹洞裏露個頭,母雞尖叫著驚慌而跳,留下一串紛亂的或深或淺的梅花般的印痕……這難道就是我夢中的老院、童年的樂園麼?

正準備返身,驀地發現那棵棗樹下的瓦礫間,隱隱地露出些綠意來。我回過頭,努力地分辨著,端詳著,那的的確確是一束戴著黃尖兒的棗樹幼苗。它不是種子生的,也不是天上掉的,它是從老棗樹深紮在土層的根部爆發出來的。我知道,我終於找到了記憶的綠色,也找到了綠色的記憶,我要把這一喜訊驕傲地告訴我所有的朋友們,在我豫南老家那宅破敗的院落裏有一處多麼多麼獨特的風景——三棵再也普通不過的老樹,仍舊驚人地堅守著破宅一角,它們的後代在惡劣的環境中奇妙地煥發著新生!

§§第七章 行者無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