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老院三棵樹(1 / 2)

新居變成老房,老房又換新居,人的一生從此地方到彼地方要與多少新景舊物打交道,一切都是為了生存才不斷變更著環境啊。可我至今仍懷念著豫南老家院子裏的三棵樹:年輪最大的棗樹、結果最多的梨樹、命運最糟的杏樹。也許,因為這世間有了它們的存在,生活從此不再寂寞——我家黃土摻青磚堆砌的院落裏才有了四季分明的氣象。那粉紅的、淡黃的、雪白的花瓣,隨著青枝綠葉的春華秋實,在我幼小的記憶中定格成永不變色的情調。

到底祖輩們為什麼要栽這樣的果木於這窮家陋院,父親從沒有認真地跟我們說過。它們種於何時,我不知道,隻知道我一出生,它們就緊貼著那黃土壩子院牆長著了。10歲那年,院牆倒了,三棵相依為命的果樹便成了畜牲發泄的對象——餓急了的牛羊,時不時地竄過院牆,不要命地啃那散發著芳香的樹皮。

“人混臉,樹混皮,動物混的是毛嗌……雖然畜牲不知道要臉,畢竟它們是個畜牲,這樣樹就遭殃了,因為樹皮被剝光了會死的。有時候,樹比人都要麵子!”父親說,我們總不能為了幾棵樹,專門找個人看住吧。他看我們都不應聲,便長歎一聲:“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餓其體膚,空乏其身……故能動心任性,增益其所不能!”蹲到牆角抽他的旱煙去了。

果子還沒成熟,就被村上饞嘴的孩子們瞄上了,隔三差五總能看到張牙舞爪的棍棒撲來或七上八下的磚頭瓦片給“打”光了。最可憐的是,那些遮風擋雨的樹枝,到該春花爛漫的季節不見魅力的枝條,卻是風裏雨裏遍體鱗傷地瑟瑟發抖,任憑成群結隊的蜂蝶乘興而來,目睹慘狀,嗡嗡半天,又掃興而歸。盡管喜新厭舊的蜂蝶不是那般傾情的迷戀,可通過它們無意的騷擾,我家院落裏倒也比其他人家較早地呈現出一派春的鬧意。

許多人從我家門口路過的行人,都忍不住要抬頭看看,看看那一疙瘩一疙瘩棉花團似的蜜蜂,還有小精靈一樣穿梭在斑駁枝葉間的花蝴蝶。他們看著看著,心裏就滋生出也往自家庭院中栽些果木的想法。農家小院裏種花雖簡易且耐看,但不實用,容易受到雞鴨牛羊和豬狗的糟踐,不好養活。所以,唯有種樹最適宜。當然,種樹最實惠的就是種些不操心的果木樹。獨家小院裏有根深葉茂的大樹,春來花香四溢,冬臨玉樹淩風,酷夏遮天蔽日,蔭下乘涼;金秋碩果高掛,滿院馨香。在田間地頭勞作了一天的大人小孩,黃昏時分端著飯碗,靠著樹杈說長道短,談鄉野農事,扯神鬼故事,偶有幾次麻雀和斑鳩暮色中掠過枝頭,留下喳聲一片……

小小院子裏,三棵樹南北相向一字排開,北邊是棗樹,南邊是杏,中間是梨。它們距離均等,高低有致,相映成趣。棗木長得高大壯實且幹脆利落,有大家風範,將帥之氣,開花遲而結果多,一般手腳不麻利者是爬不上去的,就是爬了上去若不眼疾手快,也不能在樹上停留,否則會被鋼針一樣的棗針紮出血眼眼,這似乎也成了棗樹自我保護的優勢。可就是發育太慢,十幾年才長拳頭那麼粗,而且果核種到地上也不能發芽,所以棗樹果子酸甜,木質高貴,在我家院子繁茂生長實乃幸事。

棗樹長得魁梧高大卻不及杏樹的樸拙和梨樹的灑脫。杏樹皮黑而葉茂,枝杆不高但粗而結實,葉子茂密地覆蓋,像一頂蔥綠的安全帽,有些保守架勢,每年五六月份麥黃杏也黃。肉嘟嘟的杏兒,用食指和拇指一捏,酸甜酸甜的汁兒裂嘴而出,感覺是一種酥酥的柔,含在嘴裏是酸酸的甜,真不忍一口吞下。吃過杏兒再吃梨,這是我們家的“老規矩”。梨樹長在兩樹之間,細高細高,亭亭玉立,像一位弱不禁風的美人兒,可到了開花結果那陣子,是一股勁兒一股勁兒地猛長,花像小喇叭,果似綠瑪瑙,綠絲絲的,油光光的,咬一口是脆脆的甜。甜是甜,隻是大多果子很小,偶爾可見“另類的”,最發達的能長到拳頭那麼大,長得皮子發黃,長得往外流水兒,如果不提前摘下,嗅覺敏感的黃蜂就會乘虛而入,提前替你大飽口福。所以,想吃到完整而熟透的香蕉梨,必須要經常地觀察長勢,趁黃蜂未來之前先下手為強。也許,這樣荒誕而有味的故事,隻有我們家才能上演,這樣的精彩也隻有住在這個院子裏的人知道,想一想,樹與人的命運何嚐不是息息相關、大同小異呢?有一天,父親在大棗樹下意味深長地給我和弟弟妹妹說:“等將來你們長大分家了,我就把這三樹給你們每人分一棵,能養活樹的人肯定也能養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