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河西老草地(1 / 2)

我家祖祖輩輩住在這條河東的一片樹林裏,而祖輩們去世後就“住”到了河西的一片荒草地裏。隔著河,隔著淚,我沒有機緣見過我那被“吃食堂”餓死、被“大躍進”累死、被疾病折磨死的爺奶們,卻跟著我的父母從不間斷地每年的大年初一、清明、“十月一”,提著紙錢和祭品,沿著曲折的小河邊,一路虔誠地去我的爺爺奶奶的墓前,跪下,燒香,磕頭。心如翻江倒海,千言萬語隻化兩行清淚腮邊流。然後,小心翼翼地擺好祭品,便放炮鞭炮燒紙錢。這個時候,一臉凝重的父親,眼角裏就會或多或少地閃出些淚花來。我站在墳墓的周圍,靜靜地望著,望著高天,望著厚土,望著那墳頭上飄零的枯草,那墓地肅穆的小樹,那嫋嫋升淡的紙煙……四周是一片死的空寂,我卻從來不會感到害怕!

因為,在這塊不大卻長滿荒草小樹的窪地裏,靜靜地躺著我那可憐又可敬的祖輩們——一群在這塊土地上灑過血汗,流過淚水的普通農民。

聽父親說,我的爺奶原先並不是住在這個叫“小馮營”的村子,而在這個村北邊七八裏的“大官寺”。實際上,父親的爺奶們是否也生活在“大官寺”,就無法斷定了,因為還有一些人說我家是從山西大槐樹那個地方搬過來的。為什麼會有這種說法呢?父親說,可能過去姓鄭的人太窮,人口又少,老受人欺負,所以哪兒能混口飯吃,哪兒能平安過日子就到哪兒去,這是人的一種本能需要,也是一種被逼無奈的選擇。當然,這隻是父親一家之言。不過,看看我家這麼多年的變遷,想想爺奶們臨死前留下的“要進老草地”的話,至少可以說明父親的話是有一定道理的。

老草地是村西小河邊的一塊窪地。因離河近,地勢又低,再加上這塊地周邊又經常埋人,所以多荒草,多積水。春夏之交,地上的草長得比莊稼都旺。爺爺生前很迷信地認為,這“水草豐茂”之地,地下定有靈氣,將來死後葬身於“老草地”可使後代“香火不斷”。爺爺奶奶生前的想法是好的,也是很樸素的。可是,他們臨死也沒有想到,“老草地”確實讓我們這個家族產生了不少子孫,但一直也沒有改變受人欺負、沒錢沒勢的窮根子。

從父親、伯父、姑姑他們身上,我看到他們給自己子女們寄托著跟爺奶曾經一樣的願望,和那倔強、自立的性格。他們每年都會按照農村的風俗習慣,不約而同地來到河西老草地的祖墳前,虔誠地給他們的父輩紀念。然後,心滿意足地離開,向各自的家門走去。

這樣的結果,也許便是爺奶們生前所期待、能料到的結果吧。但,我敢說這結果也不是父輩們所滿意、所希望的。不然,他們為何會決心委身這塊“風水寶地”呢?

要不然,父親為何不管刮風下雨、冰天雪地也要踏著河邊荒草淒淒的小路,去“孝敬”自己的父母呢?

我知道,父親這樣做的目的,是跟當年爺奶們希望他們兄弟姐妹一樣,能讓自己的下一代“興旺發達”。雖然他什麼都沒有說,但父親的有些做法,尤其對“老草地”那再也樸素不過的感情,足以看得出,父親對自己的兒女們寄托著多麼大的希望啊!

但希望代替不了現實,現實也往往會事與願違。先是自爺奶下世後,我家祖輩們留下的黃土壩摻青磚壘的院牆先後被人強行推倒與侵占,父親四處奔走告狀,錢也沒少花,最終落個不了了之。身單力薄而又無可奈何的父親,一夜之間白了中年頭。此後,他每路過村西“老草地”,都會在父母的墳邊淚水盈眶。父親在用無言的酸楚來發泄內心的苦悶,抑或向自己的父母哭訴著什麼?這是一個孩子在受人欺負、孤立無助時的本能啊。